卓爾認得她胸前那個橘黃色的哈雷商標。那是男孩子喜歡的時裝,帶有野性的酷和明媚的帥氣,穿在她的身上卻如此熨帖,還透出了幾分女人的俏麗,真是不可思議。
夏娃!她就是夏娃呀。阿不大驚小怪地叫道。卓爾你不是早就說過想認識她麼,我是為了你特地把她請來的。
卓爾握緊了那女人的手不再鬆開。那一刻卓爾的腦子像計算機的搜索係統,掠過了有關夏娃的全套故事摘要。京城的名流以及閑散族類,有幾個人不知道夏娃的呢?這個出身名門的中年女人,十幾歲就被送到國外留學,精通幾門外語,二十幾歲就擔任了一家跨國公司的駐南美代表,但到了她三十歲那年,也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她卻突然放棄了十幾萬美元年薪的收入,回國來發展。這些年中她似乎辦過許多不同的公司,成了敗了賠了賺了,每隔幾個月報上就會有讓人嚇一跳的消息。據說她先後結過三次婚,也許是四次。對卓爾造成最強烈刺激的事件,是她在那個第二任丈夫,一個天才畫家大紅大紫、一張畫賣到上百萬元天價的那一年,她居然向他提出了離婚。過了不久她好像又一次嫁了,據說是一個比她小十幾歲的老外,又傳說是一個音樂學院的吉他教員……
卓爾看著夏娃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突然從天而降的外星來客。她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她好像是問起了夏娃現正在做什麼,又記得自己其實什麼也沒問。夏娃好像是回答她說,她現在什麼也不做,又好像回答說她現在正在研究女權主義。這個回答讓卓爾肅然起敬,因為卓爾從來沒有機會認識一位哪怕懂得一星半點兒女權主義理論的女人。她原來工作的那家《周末女人》雜誌,編輯幾乎全是男的。
但緊接著夏娃就口無遮攔地說,她發現女權主義是一個悖論,它在用作女人自我防衛或進攻武器的同時,也可能成為一件女性慢性自殺的工具……所以千萬別把那些“主義”甭管是什麼“主義”當回事兒,一個人的個性是比性別更重要的……
如同醍醐灌頂,卓爾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都說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夏娃大聲說。泥和水一攪拌,泥沙俱下,才流出了一條黃河,哎你說,水和泥缺哪一樣,能有母親河呀。她朗聲大笑。
卓爾覺得今天自己遇到了同類,像夏娃這樣的女人,才真是翻雲覆雨大起大落“作”得夠水準嗬。
也許在今天這美女如雲的草地上,散落著或是集合了京城所有暗藏的“作女”,她們互相也許從來謀麵,但她們心心相印心心相通。如今“作女”已不再是散兵遊勇而是一簇簇一團團成片成片的灌木林,是一個正在崛起的精神群體。沒準兒哪天就會有一家又一家“作女俱樂部”悄然開張。究竟什麼叫做“作”呢?“作”是女人與自己的較量,是一場看不見對手而且永無休止的心靈戰爭。“作”是一種創意的實現,是按自己的願望去活,是使自己的人生有聲有色。“作”是一種運動,它呈現出女人身體波浪般的曲線,因為女人的力氣不夠,她們想要頂開頭上那塊幾千年沉積的蓋板,隻能一下一下地拱動,拱動就成為“作”的必要姿勢。卓爾要為“作”字正名。一個女人“作”的動力從她身體的深處爆發出來,是欲望無法實現的焦慮。陶桃從嫩江到深圳到北京的三級跳能算是“作”嗎?不,那也許是掙紮而不是“作”。“作”就是不斷的放棄和開始,一個人年輕時不“作”更待何時?“作”是女性解放的標誌,女人的天地越“作”越廣闊。隻有“作”著,女人才能感覺自己蓬勃的生命。能“作”的女人也許常常令人討厭,她們往往會為比付出慘重的代價,但那女人自己很快樂啊那就足夠了。“作”的女人多一半是失敗的女人,“作”得收不住,“作”進監獄裏去的女人也是有的。但若是沒有這支敢於犧牲的女人敢死隊,女人就還得半死不活地苟且下去。隻要你見到了夏娃這樣的女人,你就該知道,一個女人“作”一陣子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作”下去,直到實在“作”不動那一天為止。
卓爾懷著幾分慚愧的心情望著夏娃——都說卓爾這人太“作”,若是比起夏娃,卓爾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這個世界正在生長出越來越多的“作女”,那隻是今日女性的一種生存狀態,任人說好說壞,女人們都隻能繼續義無反顧地“作”下去了。
然而,卓爾在這一天清晨仍然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很久以後卓爾一想起當時的情形,就無地自容恨不得一頭撞死。那會兒,激情澎湃而忘乎所以的卓爾,還是忍不住想同夏娃說點兒什麼,在她內心深處,也許是希望能聽到夏娃的好評。那將同小G的讚美有著本質的區別。她知道當呆會兒冰化雪消之後,夏娃那樣的女人,就會重新躍入京城這口沸騰的火鍋裏,再也無法輕易把她打撈出來。於是,就在開幕儀式即將開始的最後一分鍾前,她問了夏娃一句話——那句愚蠢的問話足以證明,卓爾要達到夏娃那樣“作”的量級,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
卓爾怯怯地問:今天的活動,你感覺怎麼樣?
夏娃聳了聳肩,又搖了搖頭說: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卓爾傻傻地愣在那裏。花壇上的冰快即將融化,卓爾卻變成了一個冰人。
五
迷迷糊糊的,卓爾聽見了麥克風的聲音掩蓋了琵琶的樂聲。有人走到前麵花壇的位置,開始致辭。好像是什麼珠寶協會,又好像是什麼企業文化協會,還有京城最大的那家工藝品商店。他們說了許多祝賀和讚美的話,無數的照相機和攝像機對準了他們。鄭達磊始終麵帶微笑地立於一側,一套像是為他度身定做的米灰色隱條西服,熨帖雅致得無懈可擊。在攝像機的反光鏡頭下,卓爾看見他那條鵝黃色的絲質領帶上,別著一枚呈暈綠色的玉質領帶夾。卓爾想起來,鄭達磊曾告訴過她:那是一種名貴的印度玉——一小塊條狀的玉片上隱隱散落著星光般的瑩點,在陽光下會有神秘的美感。此時那玉片有意無意地晃動著,將人們的目光完全聚焦於他,他的身子一動,胸口的熒光也跟著動,鄭達磊自然成了全場的中心亮點。
終於輪到鄭達磊講話了。
卓爾完全沒有聽清鄭達磊在說些什麼,她壓根兒也不關心鄭達磊要說些什麼。她仰著脖子張望前麵的冰牆,時不時地看表,她隻想知道在今天清晨——上午的常溫下,冰塊將會以什麼樣的速度融化,它們究竟能堅持多久。她不明白鄭達磊為什麼要在那兒說個不停,把那一堆廢話說得如此津津有味。他幹嗎不多留些時間讓人們去欣賞那些“冰清玉潔”呢?更奇怪的是,那些來賓和遊客們,居然也會有如此耐心站在這裏聽他講演(應該說是廣告)。他們對鄭達磊的興趣,似乎要遠遠大於對阿不肚臍眼兒的興趣。阿不的肚臍被淹沒在人群中,沒有人再對她多看一眼。奇怪的是這些京城呈文質彬彬的白領們,循規蹈矩的雅皮士們,幹嗎不像王晉在鄭州商廈門前做冰牆那個活動時的老百姓那樣,扛著槌子榔頭和鏟子錐子,撲上去鑿冰砍冰,想方設法把裏頭的東西弄出來扛回家去呀?這些老板經理和老板經理的朋友們,這些廣告界的打工仔和媒體的打工仔——所有在場的“文化民工”們,真是太缺乏想象力太缺少參與的主動性太沒勁了!
卓爾心裏巴望出點兒什麼事才好——隨便發生點兒什麼都行。她的冰牆不完全是讓人看,而是讓人去摸去砸的。這些人呆若木雞地站在這裏,難怪夏娃會說她沒感覺了。人群中的卓爾覺得自己的身子正在一點點陷落下去,連日來的那種興奮和激情,正像那扇冰牆那樣在悄悄融化,她心裏掠過了一種也許可以被稱為失望的情緒,甚至有點兒——想哭。
音樂聲忽然停了下來。鄭達磊底氣充盈的嗓音直衝她的耳膜:
……所以,為了感謝各位來賓和朋友們今天的光臨和支持,天琛公司為大家準備了一點小小的禮品,就是剛才大家在紫藤架下見到的那些精巧可愛的小首飾。散會以後,我們將把它們一一分裝,贈送給各位,請大家到留香園憑請柬排隊領取,禮物雖小不成敬意,卻是我們天琛公司的一份真誠的心意……
人群中爆發了熱烈的掌聲,周圍的人開始躁動起來,許多人翹首踮腳,回頭往留香園的方向張望。這一刻卓爾總算恍然大悟——剛才如此安靜的人們,原來是在耐心地等待著這個最激動人心的壓軸節目。
一個西服革履的青年男子穿過人群,步履急促地朝卓爾走過來。他一邊擦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子,隔著老遠便一個勁地朝卓爾招手。
卓爾看了看他,站著不動。這不是齊經理嗎,他找她幹什麼?
鄭達磊在掌聲的鼓勵下,那聲音中更增加了一種頗具煽動性的磁力:
我還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明後兩天的清晨,8點到10點之間,我身後的這一堵冰牆,每天都會重新安放和更換,以展示更多更美的玉雕和翡翠。最令人激動的是,本公司決定,明後兩天裏,待冰牆融化後,裏麵被冰凍的幾百件玉器和飾物,都將無償贈送給遊客,作為對“天琛”顧客多年支持的答謝……
一陣激烈的掌聲淹沒了鄭達磊。卓爾差點兒沒背過氣去——那些“玉雕和翡翠飾物”,我的天,隻有卓爾和天琛的少數人知道,在冷庫的後期幾百塊冰的製作中,鄭達磊下令從公司運來,置入冰塊的都是些什麼樣材質的大路貨。那些積壓多年占著庫房出不了手的小玩意小零碎,這下可算是有了出路還得了人情。鄭達磊鄭總鄭老板,你可真行!
恍惚間,齊經理已竄到卓爾麵前,怒氣衝衝的唾沫濺到了卓爾的鼻尖:鄭總讓我喊你呢快走快走!他不由分說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就往花壇方向跑。他掌上的一股蠻力疼得卓爾直咧嘴,像是押運一個犯人似的,一直把她拽到了那個所謂的“主席台”底下。
鄭達磊神色嚴峻地看了她一眼。
她聽見鄭達磊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甚至有點甜膩:
現在,我們進行今天這個活動的最後一項,我要代表天琛公司,向本次活動的總策劃人——卓爾小姐獻上一束鮮花,以此表示我們衷心的感謝。
掌聲又響起來,像一片雜亂無章的新年爆竹。那個瞬間裏,卓爾突然有些惶惑又有些氣惱,她一點都不希望得到感謝——或者說是以這樣公開的、毫無新意並且太不好玩的方式,來向她做出象征性的感謝姿態。她看見了鄭達磊正從一位禮儀小姐手裏接過了一束鮮紅的玫瑰,那一大叢透明的包裝紙把他的臉擋住了……
卓爾遲疑著。她實在不想走上去,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恨不得即刻化作一攤水,無聲無息地流到那個被叫做玉淵潭的人工湖裏去。卓爾怎麼辦呢?再這樣僵持下去,卓爾也太矯情明擺著就成了作秀成了嘩眾取寵了……
就在那個“千鈞一發”的時刻,卓爾聽見了一聲怪異的巨響。
那聲音是如此尖利囂張令人心驚肉跳。最初的一刹那,她以為發生了爆炸——但沒有硝煙升起也沒有鋪天蓋地的倒塌物。也許是園中那個食品亭四壁的玻璃碎裂?——但沒有玻璃的碎片和碎渣崩濺。那麼是冰河解凍了?她明明聽見了冰排開裂流冰擠撞的那種沉悶而寬闊的聲響——是她的幻覺嗎?冰河在很遠的地方,那是陶桃的故鄉嗬。但肯定是冰的聲音,從容地撕裂清脆地跳躍著,從卓爾的正前方,那塊眾人矚目的花壇上傳來——
那扇璀璨奪目的冰牆,在頃刻間,毫無預兆地轟然倒塌了。它是往前麵草坪的方向,彎著腰倒下去的,就像給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碎散成無數獨立的冰塊,就像當初卓爾在冷庫裏,剛剛把它們從模子裏倒出來的那個樣子。不,它們已經被陽光的熱量磨去了棱角,像一塊塊橢圓半圓或奇形怪狀的鵝卵石,跌落在那層鋪著剪絨般綠草的花圃裏。那些碧綠奶黃暗紅的翡翠玉雕,在冰塊中若隱若現,水淋淋的冰塊沾上了草屑和細土,加快了融化的速度,一攤一攤的濕印兒,倒像是給花圃澆了水似的。
很久以後卓爾回想那天的情形,恍惚中又覺得那聲巨響也許隻是自己的錯覺。冰牆倒塌的聲音其實並沒有那麼驚天動地,它們的坍塌是柔軟而順暢的,就像一堆被風吹散的棉花垛,悄無聲息地各自滑開去。偶爾有幾塊碎冰落在了花壇的石階上,發出了古箏般細碎的琴音,嫋嫋地飄入湖麵而後消失了……
那一聲震耳的轟鳴,其實來自她自己。她心裏一定有什麼東兩炸裂了。
那束鮮花從鄭達磊手中脫落,緊接著紛至遝來的許多雙鞋子,匆忙地從它的花苞和葉片上踩了過去,那粗直的綠杆上堅硬的三角刺一粒一粒地掉下來,連同那些嬌豔的花瓣,在石階上碾成了一攤泥漿。那一刻,卓爾心裏竟然湧上了一陣強烈的快感。
這會不會恰恰就是卓爾內心深處,一直期待和盼望發生的那個事情呢?
後來卓爾看見了曾經在電影中才見到過的場景——那些亭亭玉立的禮儀小姐,在頃刻間變成了身手不凡的俠客(或是警察),幾乎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際,已將散的冰塊團團包圍。一輛鳴笛的警車奇跡般地出現在草坪旁邊的路上,然後,還沒等卓爾反應過來,警車呼嘯而去,如一輛灑水車在路上留下蚰蜒似的水跡。與此同時,那些完整的破碎的冰塊兒,還有被包裹著的翡翠玉器,連同那些美麗的小姐,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化成了水的冰塊,順便把那些玉雕也一起化掉了似的。
那個過程是如此迅疾利落有條不紊,像極了一個經過多次排練的啞劇小品,或是一個即興而才氣橫溢的行為藝術作品,許多天以後還讓阿不的同夥們驚歎不已。據說夏娃日後評價,那才是整個活動中最能體現商業本質的一筆,但卓爾坦言說,這一筆與她無關。
卓爾隻記得有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像一隻蝴蝶般撲向花壇,飛快地撿起了一粒核桃般大小的碎冰塊,放進了嘴裏。冰塊兒在她的舌下發出了嘎嘣嘎嘣的響聲,她粲粲地回頭一笑,露出了一排白玉般的牙齒——那是卓爾腦子裏有關玉淵潭的清晨印象中,惟一留下的溫馨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