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難的是一輩子“作”(2 / 3)

有記者把長長的話筒伸過來,阿不就把自己的心得添油加醋地發揮了。

女人對服飾天生的悟性,參透這些把戲本是如魚得水。家常的果蔬帶來的自然氣息,模特和首飾在藍天白雲下遊弋的新鮮感,已把同來的女伴們哄得興高采烈。阿不雙手交叉插在腋下,左右四下環顧,見她們一個個大呼小叫、一驚一乍,圍著那些亭亭玉立的端盤玉女,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這個問若是粗短的手指該佩什麼樣款式的戒指才能一俊遮百醜,那個問長方的臉型戴什麼樣的項鏈才相宜。那些業餘模特兒倒是敬業,不厭其煩地一遍遍作答,阿不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發現那些答複倒也簡單,隻是一味千篇一律地重複說:適合你的就是最好的、你應該是你自己……看來已把卓爾事先寫下的解說詞背誦得滾瓜爛熟。還有些女孩纏著問該怎麼識別鑒定翡翠的真假,更多的人關心的是價格,恨不得把那些時裝連帶首飾,都從模特身上扒下來,即刻就買下穿在自己身上……

阿不在短短的十幾分鍾裏,調動起自己的犀利和敏銳,把這一大片玉樹下的玉人玉手玉貌玉顏玉色,一眼不漏地了然於心。有攝像機的鏡頭對準了她,她便把這鼎沸的場麵更加淋漓盡致地渲染了。但在她眼裏,一絲微微的失望替代了先前的亢奮,不不,她已斷定這座紫藤架下的節目隻是一個幕間的插曲,是一個為了聚集人氣的過渡地帶,不輕易示人的好戲還在後頭——那是留待壓軸的高潮,是卓爾真正要說的話。不過,阿不有點等不及了,她必須在卓爾的輝煌出現之前,就亮出自己的驚世傑作,那不是為了給卓爾鋪墊和捧場;而是為了給來賓一點刺激,給鄭達磊的這場現代交響樂,發出一聲不和諧的怪調。

鄭達磊步履匆匆地穿過那片花團錦簇的樹林時,麵對著那群綠色妖姬般的模特兒們,似笑非笑地揮了揮手。時間計算得精確無誤,觀眾已陸續到達,人越來越多,這個清晨的林中PARTY,像劇場外的大廳咖啡座,把所有的閑散觀眾都攏在一起。就讓她們乖乖地呆在這裏上常識課吧——有關翡翠玉石的一次別開生麵的常識展覽,但願她們能在這裏免費學到許多東西,為此在日後她們將從口袋裏多多地掏出精美的小錢包。他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認為,即使沒有最後的“冰清玉潔”那個設置,僅僅是開篇的“玉樹臨風”和這一場“琳琅滿目”,天琛公司的預期目標,也已經基本實現了。

他往公園深處的湖區走去。他的手機鈴聲一直此起彼落,大門口簽到處的工作人員報告說各家媒體的記者都已到達,紅包也分發完畢。他不斷在電話中向各處下達各種指令,這會兒隻覺得喉嚨嘶啞口幹舌燥。他看表——八點四十五分,離正式開幕儀式,隻剩下一刻鍾了。但卓爾竟然連個人影兒都不見。

遠遠地,他便望見了那麵扇形的冰牆。隔著一片碧綠的草坪,它們被裝置在一塊小小的坡地的花壇上。陽光從冰牆左側偏後的方向投射過來,像舞台上的一道側光,在那排巨大的冰塊上,勾勒出鮮明的棱角線,猶如一粒巨型的鑽石熠熠發光。

鄭達磊停下腳步從遠處欣賞,細細地又看一遍,便有些疑惑,再看一眼,心裏忽地躥上來一股火。掏出手機嗒嗒按了一串號碼,聲色俱厲地質問對方,那冰牆的位置究竟是怎麼搞的?

昨天他親自指揮擺台布展的時候,這扇冰牆原定是放在草坪中央的。一大片綠草映襯著晶瑩的冰塊,該是什麼樣天然又奇絕的效果呢。就為了營造這樣的浪漫情調,天琛公司答應付給公園管理處一筆租金,作為對損壞草坪後修複的賠償。他寧可多花這筆錢,也要為這個活動創造出盡善盡美的氛圍。可是,這會兒,冰牆已被擅自挪動了位置,搬到了草坪側麵的階梯花壇上。花壇頂端有一塊小小的三角空地,卓爾曾堅持說,開幕儀式應當放在這裏舉行。但被他否了,他認為這三角地的空間太小,有損於天琛的氣派。電話裏的聲音嗡嗡的,他隻聽見了卓爾的名字,籌備組說是藝術總監剛才讓改的。他正要大發雷霆,卻見兩個扛著攝像機的記者,急匆匆地跑到了他跟前,話筒伸過來了問:我們注意到今天清晨冰牆在安放時,特地為草坪留出了空間,請問鄭總,這是否意味著天琛公司對綠色的保護和珍愛?

鄭達磊一時無語,一腔惱怒無處發泄,不知該如何回答。胡亂敷衍了幾句,借口說開幕時間已到,便匆匆拔腿離去。

扇形的冰牆兩側,已站好十幾個穿著中式裙裝的女孩。一律的玉色雙縐麵料短襖,素米色齊膝搭片裙垂墜飄逸,每人均佩油青色的翠玉項鏈,每一串項鏈工料相似,款式或長或短,橢圓長方扁薄鏤空沒有一件重樣。來賓們自然會把這群女孩當作禮儀小姐,沒人會想到,這些女孩全是他鄭達磊親自從警校“租用”的學生,特來為冰牆擔任保鏢,他還為此專門請人為她們設計了上下分開的裙裝,為的是掩人耳目又便於行動。冰中“凍結”的那些寶物價值數百萬計,鄭達磊不能不嚴加防範。警車早已按計劃停在樹叢後麵的通道上,以防意外。

鄭達磊圍著扇形冰牆巡視了一圈,冰牆已安置妥帖,再一次挪動是不可能了。有幾個人正在忙著用冷風機降溫,以延長冰塊的保存時間。雖說這樣的擺放也無不可,但他心裏仍是對卓爾窩了一肚子火。隻有當他的目光落在牆體的冰塊中,鑲嵌的那些晶瑩璀璨的翡翠玉器時,連日的疲倦和所有的煩惱,才一下子散碎成了輕盈的冰珠雪沫。

又有電視台的記者圍攏過來。他看看表,按著冰牆底座上冰塊的順序,指點給他們看:那座玲瓏剔透的玉翠佛像、那塊厚重的九龍壁佩、那隻碩大的綠翠蟾蜍,還有那一串紅玉的紫葡萄、那棵油綠中帶著嫩黃絲紋的翠玉大白菜,那座紅翡與綠翠相交錯落雕刻的普陀仙境、還有那一對兒浮遊著綠翠雲紋的白玉雙耳瓶,都是天琛公司的產品。其中有的已被海外的商家訂購,有的是公司珍藏的陳列品。每一塊冰裏都嵌入了文字說明,可以用近鏡頭加以特寫。這些翡翠藝術品無論是構思、材質還是雕刻工藝,在國內都堪稱一流水準。天琛公司以回歸自然的方式,在此展示它們渾然天成之美,並將它們與透徹明淨的冰塊融於一體,正是為了還原於翡翠冰清玉潔的本質。更有趣的,冰塊將會在一小時後逐漸融化,所以來賓和觀眾欣賞到如此奇觀的機會是有限的……

鄭達磊侃侃地談得興致正濃,眼前飄過一個白色的影子,徑自穿過花壇往上走去。那個影子在花壇頂端的扇形冰牆麵前停了下來,伸出一隻纖長的手,輕輕撫摸著最上層的那塊冰。她長長的頭發如黑色的瀑布傾瀉,雪白如雲的裙裾覆蓋了寬大的石階。長裙低領無袖,露出了白玉般的前胸和嫩藕樣的雙臂。鄭達磊眯起眼睛,習慣性地將職業眼光投射過去,隻見那頸項前胸以及腕上,竟是空無一物,連一絲首飾的痕跡都沒有。她旁若無人地徜徉在冰牆間,像一個高傲的白雪公主。噢,不,在中國文化中,這一身縞素該是一個身著喪服的女人。她慢慢地抬起頭來,迎著他的目光睜大了眼睛——淺灰色的眼珠像兩粒冷硬的冰雹,從她枯槁的臉上彈出來。鄭達磊頓感一陣寒氣逼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是陶桃。

陶桃怎麼來了?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她究竟想幹什麼?在大庭廣眾下使他難堪麼?還是當眾發表演說對他進行聲討指責和報複?

鄭達磊慌忙地朝她快步奔過去。他願意哀求她請她原諒,隻要她馬上離開這裏。無論什麼樣的要求,都請她留待這活動結束以後再說。

他在走向陶桃的時候,臉上已經準備好了親切甚至動人的笑容。他說陶桃你的身體完全恢複了嗎?我本想讓卓爾請你來參加這個活動,但又怕你太累了吃不消,你都看見了我實在是忙得顧不上你了你別生氣我會補償的啊,你來了好我馬上帶你到嘉賓席去吧啊?你今天真漂亮我從沒見過你這麼漂亮……可是你為什麼不戴上我送給你的那套翠玉首飾呢,你這身白裙若是配上那七件套的係列綠翠鐲鏈,就真是完美無缺了……

陶桃拂開了他試圖挽她胳膊的手。那會兒陶桃看上去像一棵白玉雕刻的玉蘭花樹,冰冷而絢麗地迎風而立。她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我不戴它們,是因為那套首飾中,缺了一枚我曾經最想要的翠戒。

她低下頭去,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最頂端的那塊冰上——在那塊冰的中心位置,一枚碧綠的心形翠戒,嵌於無色無形的冰體之中。它幾乎有一粒巨豐葡萄那麼大,四周綴著一圈精致至極的白金鑲飾,將那細膩柔嫩的玉質,襯托得越發鮮濃。陽光正從冰體的後麵反射過來,它深潭似潤澤的戒麵,透出一種淡藍色的幽光,那顏色像是活的,似有細細的漣漪在其中微微蕩漾。這就是那種被稱為“藍水綠”的高檔翠玉嗎?無論橫看側觀,那綠色的濃淡厚薄都是均勻的,色力充足而又那麼溫文爾雅……

但在陶桃眼裏,這會兒,它卻更像一顆在冰中瑟瑟發抖、被凍僵了的心。

它為什麼被凍在這裏,而不是在她的纖纖玉指上閃爍嗬?

鄭達磊沉下臉分辯說:陶桃你誤會了,也許我應該早些對你說明——因為這枚翠戒太別致了,我想用它來作展示的樣品,等活動結束後再送給你的……難道卓爾沒有告訴你嗎?

不。陶桃抬起頭來,淒然一笑。那笑容如此哀婉,令鄭達磊的心微微一震。

不,我已經不需要了。我隻是一個欣賞者,隻想來看它一眼,免得錯過了機會。現在,我對那套翠玉首飾,留下了一個完整的印象,這就夠了。她說著抽回了冰麵上的那隻手,那隻手濕淋淋的直往下滴水。她翹著手指往地麵上甩水,像是甩去了一臉清淚,然後攤開手掌,在陽光下正正反反地烤曬著,這個動作讓鄭達磊想起了洗手間的烘手機。

好了,你不用擔心,我走啦。再不走,你的這些冰,全都得化成水啦。陶桃說完,輕輕提起了裙裾的一角,快步往石階下走去。那輕盈的白紗掠過一陣清風,像一個白色的幽靈,消失在坡下的樹叢後麵。

卓爾滿頭大汗地衝進玉淵潭公園時,已是9點零5分。幸虧她穿一條寬鬆的牛仔裙褲,行動利索,一路小跑地鑽過那條掛滿了斜玉旁字幅的林蔭路,老遠就望見了留香園裏那些五顏六色的人群,正在往湖區那個方向移動。她聽見了“春江花月夜”悠揚的琵琶樂聲和喧鬧的人聲,正從草坪那兒傳過來。她在人群中看見了老喬熟悉的麵孔一晃而過——老喬竟然也被請來了嗎?這麼說,他和鄭達磊之間已經達成了和解,或者說是消除了誤會?可惜此時卓爾沒有時間去琢磨這些同她無關的事情。老喬也看見了她,衝著她大動作地揮手,並立馬丟下了正在說話的同伴朝她走來,眼神裏發射出一串意味深長的信號,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跟她說。但卓爾一扭頭便躲了,這樣的時候她可不想遲到,她惦記著她的那些冰塊兒,那可是分分秒秒按著時間融化的,萬一還沒等開幕,那冰就化得個稀裏嘩啦,她這個策劃人的臉可就丟大發了。

但卓爾就在如此嚴峻的情勢下,剛才居然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插空溜出去了一趟。就在清晨七點半多一點,冰塊全部安放完畢以後,卓爾對天琛的人說她餓了要吃早點,小步快跑出了玉淵潭,開著車就往陶桃家趕。從昨天夜裏起,她就不停地插空給陶桃打電話,想邀請她來參加今天的活動。卓爾的心思,除了想給陶桃顯擺一下她的“天才手筆”之外,也想趁此機會能緩和陶桃和鄭達磊的關係。她知道自從陶桃出院後,鄭達磊忙得一次也沒有去看望過她,陶桃也不給鄭達磊打電話,好像兩個人都被卓爾的那個冷庫凍成了兩塊大冰疙瘩。但陶桃一口拒絕了卓爾的邀請,最後連電話也死活不接,手機也關了。卓爾在心裏罵陶桃不夠意思,莫非就為了跟那個鄭達磊治氣,連我卓爾都不要了嗎?好在是個星期六,路上不太塞車,她一路狂飆猛進橫衝直撞地開到陶桃家樓下——那道防盜鐵門緊閉,任憑卓爾又踢又砸就差沒把整扇門給卸了,陶桃終是無聲無息連個頭發絲兒都不見。氣得半死的卓爾隻好十萬火急地往回趕,就這麼一副兩眼血絲滿頭大汗蓬頭散發的樣子,總算在鄭達磊宣布活動開始之前,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來賓之列。

那扇冰牆安然無恙地立於清晨的陽光下,流金溢彩,晃得人睜不開眼。許多人圍在那裏觀看,指指點點的好不熱鬧。

她剛站定喘過一口氣,一個女人從人群中擠到了她身邊,親熱地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摟住了她。卓爾想了一會兒,總算記起來,這人是“天琛”公司廣告部的同事小G,自從小G被炒,離開那家公司之後,卓爾就再也沒見過她。

小G用極快的語速和慷慨的詞彙,熱烈地讚美了今天這個活動的構思布局和所有精彩的細節,倒讓卓爾不知所措。小G用誇張的語氣萬分感慨地說:卓爾呀,你看你現在幹得多棒,當初你要辭職的時候我就說過,卓爾這一走真是“天琛”公司的一大損失呢!

卓爾掙開了她的手,一邊盡力往外移動一邊回答說:

不過,我要是不走,我的損失才大呢。

卓爾正想再往前挪幾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冷不防,一條胳膊又被人一把抓住了。

哇卓爾你上哪去啦讓我好找!是阿不尖細的嗓音。她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臉上化著淡妝,但眼瞼四周、顴骨和嘴唇上都抹了熒光粉,細如金沙或亮似銀粉的小點點,在她麵孔上燦若繁星地閃爍,恨不得把整個園子都照亮了。阿不身上早已脫得隻剩下裏麵半截筒子式繃緊的短內衣,那內衣是如此之短,露出了胸脯以下至小腹以上的肌膚。卓爾驚愕地看見:在她那個圓溜溜的肚臍眼四周,不知什麼時候鑽上了幾個小孔,小孔中綴著一片片冬青葉大小的翠玉,就像從她的肚臍眼兒裏長出來的一叢綠色植物,引來了周圍驚詫好奇、鄙夷、痛心的目光。阿不旁若無人地在眾人眼神的槍林彈雨中招搖過市,不,幾乎是在向卓爾示威——卓爾所有的那些設計,都遠不及她這個“玉體”的創意,更酷更前衛啊!

卓爾又進一步看清了,阿不的身後還有一個中年女人,不等卓爾對阿不的肚臍發表評論,阿不已把那女人的手交到卓爾手中,故作神秘地對卓爾說:猜猜吧這是誰,我要是說出她的名字,準能把你嚇一大跳!

那女人笑眯眯地瞧著卓爾,精悍的小手在她掌心裏竟有一種鋒利感,像是握著一把匕首。卓爾無法確認她的年齡——從那眼角深碎的皺紋和略有些幹癟的嘴唇判斷,這女人起碼在五十歲以上了;但從她快樂無憂的眼神,以及那件緋紅的牛仔小褂和腰間誇張的軟皮漆畫皮帶看去,尤其是那一頂溫柔又硬朗的牛仔帽,在她半個腦袋上俏皮地歪斜著,怎麼說呢?四十?三十?卓爾忽然對自己的年齡不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