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往死裏“作”(3 / 3)

她想說,其實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你的,真正能毀壞你的隻有自己。她想說,如果一個人的行為像一隻野貓,那就別計較別怨恨別人用對待野貓的態度對待你。她想說,再長久的愛情,在人一生中都隻是片斷中的一個鏡頭,隻要電影膠片沒有放完,新的鏡頭遲早都要接上來的。她還想說,一個人若是喝醉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就該及時把空酒瓶子扔掉……

卓爾猛地咽了口唾沫,把話噎了回去。這些平常普通的道理,難道久經沙場的陶桃真會不知道麼?卓爾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又有什麼資格來開導陶桃呢?

盧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悄走開,那隻絲絨首飾盒,連同撿起的翠玉胸針,已被他放回原處收拾妥帖,端置於陶桃的床頭。

醫生說,我也許再不能要孩子了……陶桃喑啞著嗓子嗚咽著說。可我是多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嗬,那樣奶聲奶氣的聲音,那樣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兒,親他一口你的心即使是一塊鐵都會融化了……她永遠都不會背叛你不會拋棄你,他不是我的一根肋骨,而是我的肝髒我的心肺,是我後半生的全部樂趣。上帝隻是製造了女人,而女人卻創造了整個世界。無論多麼美麗的女人都會衰老,上帝把女人的美麗收回去的時候,是用孩子作為禮物來交換的,卓爾你不會懂……

是的,卓爾不會懂。卓爾沒有生過孩子,卓爾很少去想生孩子這樣的事情。她身體裏曾經潛伏著隱藏著的無數個未來的孩子,都隨著月月噴發的鮮血,流失到江河湖海中去了。那一粒粒晶瑩而柔軟的小泡泡,待在那個濕潤的暖巢裏,卻總也沒有機會遇見長尾巴的小蝌蚪;也許有一次偶爾碰上了,它也是視而不見逃之夭夭,最後她們隻好穿過漫長的隧道,帶著母親的體味,獨自周遊世界去了。

卓爾眼前出現了無數個拇指一般大的小人兒,小腦袋像一粒粒綠豆,手舞足蹈地在她麵前旋轉。她們有著清晰的人形,麵孔活活就像卓爾小的時候。那些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手拉著手牽成了一個圓圈兒,把她圍在了中間,齊聲喊著媽媽——媽媽。卓爾的心一熱,一股愜意的暖流上上下下地湧動,在肚臍四周盤旋,她忽然覺得自己的乳房微微地發脹,小腹也疼痛起來。她伸出手去摟抱她們,她們卻飛快地四散開去……

麵對如此鮮活可愛的小生命,卓爾還有什麼理由對陶桃說三道四?在那個被碾成碎末兒肉泥、被扼殺在連搖籃和繈褓都尚未到達過的母腹中的嬰兒胚胎麵前,卓爾所有的那些有關野貓有關鏡頭有關酒瓶子的理論,顯得多麼蒼白矯情和不盡情理甚至殘酷嗬。

卓爾的肚子一陣陣絞痛,有一團氣在腹中運行,不,就像一個胎兒在踢著她,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而冰涼的身子卻開始暖和了,她聽見了嬰兒歡樂的哭聲,有一個孩子就要醒來了,不,是那個孩子的媽媽醒來了。

卓爾輕輕放開了陶桃的身體,衝著陶桃詭秘一笑。

你怎麼知道我不懂啊陶桃?其實,我也好想要孩子的。她說。

陶桃淒然地說:你都三十五六歲了,比我還大,要什麼要啊?

怎麼不能要啊?卓爾從床沿兒上彈起來,麵對著陶桃站直了身子:你可千萬別泄氣,真的想要孩子,辦法多的是。

我先告訴你,你可別跟我提什麼試管嬰兒啊。陶桃紅著眼圈耷拉著眼皮說。

試管嬰兒有什麼不好嘛?卓爾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你想想,你可以選擇最優秀的精子,你想跟誰生孩子就跟誰生。我早就想這麼幹了,隻是一直沒騰出空兒來。我早去醫院打聽過了,要是剖腹生一個試管嬰兒,五十歲以前都一點兒沒問題。

陶桃還沒等聽完就一個勁兒搖頭。

卓爾又進一步發揮說:好吧,就算你覺得試管嬰兒有點兒不放心,那就找一個你喜歡的男人好了。有老婆也沒關係呀,等懷了孕就跟他拜拜唄。國外的單身母親多的是,自己掙錢養活孩子,那孩子就完完全全屬於你一個人。

陶桃還是搖頭:孩子要是沒有父親,心理發育不全你想過沒有。

那倒也是。卓爾有些為難了。她想幸虧在加拿大那會兒,沒跟劉博生下一女半男,要不然那孩子弄不好會有心理殘缺。卓爾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有關孩子的來源,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麼又好又快的方便捷徑,隻得苦著臉說:其實嘛,陶桃,到我老了的時候,我也許會開一家孤兒院,專門收養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那樣的話,我不是一下子就有一大群孩子了嗎!

我可不想去領養別人的孩子,我隻想要自己的孩子。陶桃翻了個身,把臉背了過去。

不行不行,你這人怎麼這麼封建啊。卓爾走到床的另一側,掀開陶桃的被單,生氣地說。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有什麼區別?不都是一樣的孩子嘛。假如我真的來不及生孩子了,等我再老一點,錢再多一點,我就去領養幾個小孩,起名字全都不用姓氏,叫個紅豆啦黑豆啦黃豆啦赤豆啦,隨便兒叫。多好玩哪。你看著吧,我是說到做到的……

那個瞬間,陶桃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閃電般稍縱即逝。

盧薈捧著一束紫色的泰國蘭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來,卓爾和陶桃關於孩子的談話隻能到此結束了。在卓爾的記憶中,這是和陶桃惟一的一次關於孩子和母親的談話,以後她們不會再有機會作這樣傾心的交談了,病愈後的陶桃,和卓爾一樣,都將在她們原來的軌道上繼續走下去。她們像一棵樹上的兩根枝丫,越往上生長,彼此隻會離得越來越遠,也許連葉子和葉子都挨不上了。

那天晚上卓爾一直等到陶桃量過體溫,掛完鹽水,服下了止痛藥安然地睡著了,才離開陶桃的病房。走廊裏刮來一陣涼爽而猛烈的穿堂風,使卓爾的頭腦忽然清醒。她恍然大悟地想:即使她們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陶桃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媽媽。究竟不同在什麼地方呢?卓爾一時也說不清楚。

卓爾回到自己的家,打開了門,衝進臥室,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渾身筋疲力盡。她覺得自己也像陶桃說的那樣,有一塊肉被活活地剜去,身體好像全空了。但陶桃身上的肉剜去就永遠少了一塊,而她的肉,無論怎樣剜剮切割,等第二天天一亮,它還會重新再長出來。

卓爾迷迷糊糊地躺著,忽然翻過身伸出手,抓起了電話。

電話通了,她聽見了那個令她厭惡的聲音:

哪裏?請講話。那聲音此刻居然顯得如此輕鬆。

她說鄭總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先前你說過要在展廳內進行那個活動,我一開始不大讚同。但這兩天我忽然改變主意了,我發現其實在室內,也能做出新意來。比如說,把展廳內的空調溫度再強行降低,最好降到零下十幾度,然後讓每個參展的人,穿上特製的棉袍進去,就是那種寬寬大大的、式樣極簡單的中式棉袍,其實也就是兩塊布加一個大盤扣。不過,棉袍一定要做成綠色的——藍水綠、蔥心兒綠、菠菜綠、瓜皮綠、黃陽綠、蘋果綠、秧田綠……把天下所有的翡翠,那種微妙的綠色,都充分地展現出來。你想想,那麼豐富的綠色在展廳裏移動,一個個都是活的,那該多好玩多有意思嗬。回歸自然啊,翡翠與人的一體化呀,隨你怎麼解釋都可以……

她激情洋溢的闡述,突然被鄭達磊那個低沉的聲音打斷了。

我說卓爾——他重重地咳了一聲。你早幹什麼了?這都什麼時候了,再有多半個月就要開展了,公司的準備工作都差不離了,你又改主意,你想折騰到什麼時候算完呀?你不會到開展那天還要我重新來過吧?我現在告訴你,什麼都不能動不能改,你就老老實實把你的展品做出來就行了……

不斷修改才會更精彩啊……卓爾忍不住分辯說。

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鄭達磊的語氣已經明顯地不耐煩了。記著,凡是大型活動,不出任何差錯是比精彩更重要的!

鄭達磊似乎已經打算撂電話了,忽又急急喊了一聲喂,他說卓爾你在聽嗎,我倒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老喬已經撤訴了。他說再過些天,會把前因後果都給我說清楚的。

卓爾差點放聲大笑,強忍住了;一轉念,鼻子有點發酸,眼淚湧上來,在眼眶裏打轉轉,卻沒有落下來。

剛放下話筒,一陣刺耳的鈴聲,在她床頭驚天動地炸響。

她心慌意亂去抓話筒,心想這麼晚了還有誰來電話呢?莫非是陶桃出了什麼意外?

電話裏最先傳來的是一陣抽抽搭搭的哭泣聲。像是阿不的聲音。

你說話呀!卓爾喊道。阿不你出什麼事兒啦?說話呀我聽著呢……

卓爾……卓爾……阿不胡亂地叫著她的名字泣不成聲……我……在醫院……DD……DD她……她死了……

卓爾的腦袋裏嗡地一聲巨響,眼前一片漆黑。你說什麼?她喃喃道。

……DD自殺了……吃了一整瓶安眠藥……這兩天我給她打電話老關機……我覺著不對勁兒,就跑到她住的地方去了……送到醫院,早就不行了……阿不說得語無倫次,話筒裏沉默了一會兒,繼而傳來了阿不嚎啕大哭的聲音……

阿不阿不,我馬上就來啊!卓爾對著話筒聲嘶力竭地大喊。你等著……

卓爾從床上跳起來就衝下了樓。手抖得厲害,那車發動了幾次才打著火。卓爾開著車在馬路上搖搖晃晃地橫衝直撞,幸虧深夜的大街上空無一人。

淚水順著卓爾的臉頰淌下來,她用一隻手去抹。臉頰冰涼,淚水迅速凍成了一粒粒冰珠子,她聽見凍冰的淚珠在指尖下發出沙沙的響聲。難道這車裏也變成了冷庫?那一陣陣徹骨的寒意重新浸潤著她的骨髓,她禁不住哆嗦起來。

……她和阿不都救不成DD,DD還是死了……作為DD的朋友,是因為她們的胳膊不夠長力氣不夠大麼?還是DD的力氣已經用完終究拗不過死神了……也許,這隻是DD選擇和設計的另外一種“作”法?這是她最後一次“作”了,當然要“作”得別出心裁“作”得與眾不同“作”得山窮水盡而絕無退路。卓爾寧可相信這是因為DD“作”得收不住了,這樣,“作死”的DD一定走得坦然平靜……

卓爾忽然覺得那個南極其實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塊神聖的極地,有的人找不到它,僅僅隻是因為它常年冰封雪蓋被凍在你心室的角端。而女人,也許因為女人的體溫熱度過高,當冰雪融化成浩浩大川之時,她們卻尚未為自己找好一塊落腳的高地、來不及安全撤離。隻能眼看著自己引來的大水將自己卷走,然後同歸於盡……

卓爾的車停在醫院門口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和陶桃,還有DD,都被醫院那雪一般的白色床單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