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往死裏“作”(2 / 3)

陶桃——一個溫和的聲音喊著她,一隻手停留在她的額頭。

是達磊嗎?一定是達磊來了,他來看他的孩子,是他和她兩個人的孩子。她是多麼想要這個孩子嗬,一個天使般可愛的小精靈,在安寧的日子裏一天天長大成人,有著冰肌雪膚的容顏和玉樹臨風一般的身材,計算機般精確的頭腦和純真善良的心腸。無論是金童還是玉女,她(他)都會得到天下最仁慈的父愛和母愛,她(他)會在這座中國的首善之地,受到最好的教育和培養,等到高中一畢業,他們就會把她(他)送到英國?也許是美國?法國去留學。她(他)將成為一個出色的外交官?商界大亨?總統或是總理?她(他)將會一生無憂,幸福美滿,而不會像她(他)的母親,經受了那麼多的屈辱和折磨。如果她(他)真的成為他們的母親所期待所希望的人,那個母親所承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值得的。許多年前當她毅然踏上那條狹窄的跳板時,她所憧憬的便是這樣一幅未來的圖景。她也許就是為了她未來的孩子才離開那個遙遠的邊地?這些年中她所經曆的每一個男人,都像嫩江上那寬寬的河灘上連接著夏季最後一艘輪船的跳板,將她一步步托往那個理想之境。他們也許怨恨她貶損她,那是因為他們鼠目寸光胸無大誌。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過她。一個未來母親那一點精明的算盤,若是同男人的野心相比,也能算得上是野心嗎?一個女人若是為了她心目中未來的孩子如此地作踐自己,應該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好女人了吧。許多年過去,當夏季的熱風在這幹燥之都登陸時,她離自己最後的目標僅僅隻差一步之遙了……

然而,如今這個孩子已經沒有了,變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人體組織、一攤碎裂成末兒無法捏合的冰碴。醫生說由於先前的幾次流產,子宮壁變薄造成習慣性流產;陶桃的母性史在這裏出現了一個難以解釋的怪圈:即她一次次殺死了那些尚未發育的胚胎,是為了在一個最佳時機得到一個最好的孩子,但與此同時,她恰恰親手謀殺了那個也許是最好的孩子……

陶桃沒有眼淚,她的痛不在傷口上,而是痛在骨頭裏。

那雙手仍然輕輕地在她麵頰上頸窩裏移動,替她揩著汗水。是達磊嗎?他怎麼還不來?對了,是她沒有告訴他,她不希望他看見自己這樣狼狽不堪的模樣。他說過女人也應當學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其實陶桃不需要他的教導,在她多年漂泊的歲月裏,每一次遭遇“車禍”,結果都是陶桃自己一個人默默收拾殘局。

陶桃……你醒了嗎?一個男人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根,像一陣清涼的小風吹過。那個人的衣領上透著洗衣液的香味,這種幹淨的氣息令她感到陌生,卻十分的熨帖舒服。這個人不會是鄭達磊,達磊的手沒有這樣綿軟,聲音也沒有這樣柔和,達磊的目光從來都是逼視的……嗬,不似這細紗般柔霧,輕輕地覆蓋了她全身……

陶桃昏昏沉沉地睜開了眼睛。她看見病房床頭的那個男人,那雙憂戚的眼睛如一片雲長久地注視著她,他的一隻手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杯子,嫋嫋的霧氣散開去,他光潔的下巴和筆直的鼻梁漸漸地清晰起來。

是盧薈嗎?她說,你在這兒呆了多久了?

哦,也沒多大會兒,為了讓你減輕些疼痛,醫生手術時用了麻醉藥,出來後你一直睡,大概有六七個小時吧。

盧薈把杯子端近下她的嘴邊,告訴她那是牛奶也許可以喝上一口。又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大堆食物,問她可想吃點兒水果什麼的。

陶桃搖搖頭,閉上了眼睛。

一片茫然的寂寞與黑暗中,盧薈清晰的麵孔隨即模糊下去,被迅速置換成了另一個男人,那個她愛過至今仍然愛著也恨著的男人。此刻守在她床邊的,為什麼不是鄭達磊,而是一個同她毫不相幹的男人呢?陶桃也許曾經有太多的機會,選一個平凡而可靠的好男人作為丈夫;陶桃今後也許還會有機會,選一個像盧薈那樣知冷知熱、細心體貼的男人嫁了;但在她心的深處,像鄭達磊那樣具有魔性誘惑的男人卻隻有一個,並且會永久地占據她心的領地,與她同生共死。有人說好男人像白開水,壞男人像烈性酒,不好不壞的男人就是飲料了。飲料可有可無,白開水是生活必需品,而隻有烈性酒,才會令人陶醉和瘋狂。鄭達磊這杯度數過高的烈性酒,把陶桃徹底醉倒了。但酒自己卻不會醉,好酒越放越醇,開瓶的香味隻會誘惑更多貪酒的人。那麼女人呢,好女人也許是葡萄酒,葡萄酒自然醉不倒像鄭達磊這樣對酒精具有抗力的男人。疼痛與昏沉中的陶桃百思不得其解:像她這樣雖然不太年輕但風韻尚存、充滿女性魅力又風情萬種,受過教育有文化而且經濟獨立的優秀女性,究竟為什麼征服不了鄭達磊?她總該算是一個上得廳堂進得廚房的女人了吧,而鄭達磊依然把她一個人丟在了醫院裏。他到底要的是什麼樣的女人?他真的希望這種“走婚”的方式一直持續到他老得走不動路,才會把那個等了他一輩子的老太婆娶回家來在床邊伺候他嗎?恐怕到那時候,老太婆早已換成了另一個年輕的小妞兒?

陶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迅速衰老下去,鬆弛的皮膚上皺紋像一棵蔫黃的白菜。

陶桃驚恐地睜開了眼,床前的盧薈依然笑容可掬。

盧薈拉開了病房的壁櫃門,從裏頭拿出了一隻精美的錦盒。那盒子沉甸甸的,有一本豪華雜誌大小,銀白色的絲絨麵上係著一根鮮紅的緞帶。它的樣子像是一隻首飾盒,但首飾盒卻極少有那麼大的。

剛才你睡著的時候,鄭達磊來過了……

你說什麼?陶桃猛地仰起了脖子,一陣劇烈的疼痛又使她不得不跌落在枕上。她喃喃自語說:他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

我想,當然是卓爾告訴他的。他匆匆趕來,把你手術後的單人病房都一一安排好了。見你昏睡著,他說他還有會議先走了,讓我在你醒來後,把這個東西交給你,說是一定會帶給你很大安慰的。他說時間太急,沒有來得及買鮮花,就讓這個盒子代替吧……

陶桃從被單下伸出兩隻手,慢慢地抽去了盒麵的緞帶,輕輕地把盒子掀開。盡管她心裏已經隱隱地猜到那是一件什麼東西,但當她把盒子完全揭開時,仍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銀白色的絲絨底墊上,用銀色的細絲帶,固定著七八件翠綠色的首飾,在絲絨上擺出了錯落有致的圖形:一串翠玉的扁圓形項鏈、一副耳墜、一副手鐲、還有一枝白金鑲嵌的綠玉胸針——這一整套玉飾,一碼色均勻的寶石綠、玉質溫潤純淨,不帶任何偏色,定是取自同一塊玉料。一線殘陽正從窗口斜斜地透進來,落在那一對墨綠色的手鐲上,像是山崖下兩池並列的深潭,反射出綢緞般的光焰。那一副菱形的耳墜,像是漂浮在水麵的兩片油青色的綠葉,點點陽光在葉片上灑下了滴滴水珠。那串珠鏈綠得濃豔,像一條扭著腰肢的竹葉青蛇,妖嬈蜿蜒……

陶桃吃驚地張大了嘴,捧著盒子的手,微微地戰栗了一下。

是的,在這套看似完整的翠玉首飾中,唯獨缺了一枚戒指。

陶桃的目光下意識地掠過自己空蕩蕩的手指。她早已摘去了原先那枚珠戒,而把修長的中指一直空在那裏。她等待的就是那一天,會有一個她所愛的男人,把一枚世界上並非最昂貴卻是最寶貴的婚戒,親手給她戴上,就像汽車徐徐穿過世界上最長的一條隧道。如今那十個手指甲上已是殘紅斑斑,猶如暮春時節滿地飄零的花瓣,而樹枝上卻是空空如也,不見一點新綠一片嫩葉——她最想要的,恰恰是那幽綠的貓眼兒一般,從此後時時刻刻年年月月,守護在指尖上凝視著自己的一枚翠戒嗬!

淚水像一顆顆迸裂散落的珠鏈,從她眼裏奪眶而出。

一隻白淨的手立即把紙巾遞了過來。盧薈的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肩:噯噯哭什麼哪,依我看,這套首飾起碼值幾十萬啊。不管怎麼說,鄭總這個人還是挺夠意思的……

陶桃哭笑不得地把紙巾揉成一團。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曾夢寐以求的這一套翠玉首飾,竟然是在這樣的日子,以這樣的方式,送到了她的手上。這究竟算是一件信物還是作為一種賠償?在這世上,她的真情她的夢想她的苦她的痛,有什麼樣名貴的珠寶能與此等值交換呢?這不是她感情的價碼,不是。而是他的心理價位——他自以為公平的價碼。可是他不知道,在陶桃心裏,他本來是無價的嗬。

陶桃欠起身子,猛然伸出手,將被單上的錦盒拂開去。她似乎聽見了那隻盒子落在地毯上的沉悶聲響,伴隨著一陣清脆零亂的持續滾動聲,那個瞬間她腦中閃過“大珠小珠落玉盤”那句詩。然而,盧薈在發出一聲驚叫的同時迅猛地撲過來把那隻錦盒一把抱住了。隻是有一隻小小的胸針從未關嚴的盒縫滑了出來……

陶桃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卓爾急急推開病房門的那一刻,見到的是盧薈趴在床邊的地上,正在尋找什麼東西的情景。她的腳差點踩著一枚碧綠的胸針,像一隻高舉長矛的綠螳螂擋在路上。那一刻卓爾覺得好生奇怪,不明白這些個讓她忙乎了十幾個小時,已經像琥珀中的昆蟲那樣被載入凍層的翡翠玉器,何以會滾落在這個地方。她恍然以為自己走錯了門,又一次走進了冷庫。她的思維已經差不多被冷庫凍結了,還沒來得及被那輛富康車由嚴寒的南極帶回到高溫酷暑的熱帶島國。

直到她一抬眼看見了穿著條紋病號服,滿臉淚雨漣漣的那個女人。

卓爾撲到陶桃的床邊,一把抱住了她。

渾身冰涼的卓爾覺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個燙人的火球,胳膊被烤得嗞嗞作響。戰栗的火苗在她懷裏躥動,她聞到了自己衣服上發出焦灼的氣味。但卓爾仍然感覺到冷,一種從心底深處傳來的徹骨之寒,連陶桃灼熱的體溫都無法使她暖和過來。她忽然發現冷庫的冷其實算不得真正的冷,若是在一個熱得流汗的地方仍然覺得冷,那就是真的冷了。她感覺到陶桃柔軟的身體在她懷裏迅速地涼下去,變得僵硬而枯瘦。卓爾要是變成一個冷庫,也許就能把陶桃給冰鎮了。

沒了……孩子……陶桃伏在她肩上無聲地抽泣著。卓爾你知道,這個孩子是我真想要的……

卓爾的淚水刷地淌了下來。

她們抱在一起,互相輕搖對方的身體,久久地相擁而泣。黏稠而冰涼的淚水木然地從麵頰上爬過,在陶桃喃喃不知所雲斷斷續續的哭訴聲中,卓爾想起了幾年前那個深夜,與陶桃在出租屋第一次抱頭痛哭的情形。那是卓爾一生中第一次對女人生出同情和憐憫之心。是陶桃讓她懂得了女人是怎麼回事,也是陶桃驚醒了自己,該怎樣去做另一種和陶桃不一樣的女人。許多許多日子,就這樣匆匆忙忙地過去了。如今的卓爾在與陶桃同悲共泣之時,卻再不會像那個淒涼的夜晚,默默無言地陪著她掉一夜眼淚了。她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告訴陶桃,隻是不知該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