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把愛給“作”沒了(3 / 3)

卓爾覺得結婚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床上運動就像廣播體操,一節一節地做,可以喊一二三四。那些文學作品把性愛寫得那麼欲仙欲死心蕩神迷,卓爾卻找不到一點兒感覺。婚後與劉博第一次做愛,除了疼痛與慌亂,卓爾再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有一本書裏寫一個女人的初夜,竟然要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興趣高昂貪得無厭,卓爾認為這個作者肯定有臆想症。也許卓爾在性愛上比較懵懂遲鈍,她的性覺醒到來得太晚。卓爾真正體味到做女人的美妙,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卓爾萌生了離婚的念頭。她對劉博直說了,劉博問為什麼?劉博的驚訝和奇怪沒有半點作假。他甚至懶得聽到卓爾的回答就說:你不嫌麻煩我還嫌麻煩呢,我可不想跟著你一塊兒“作”。

後來劉博就接到了多倫多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碩升博,5年的全額獎學金。劉博去了加拿大,很快給卓爾辦好了陪讀。卓爾雖然一直很想到國外去逛逛看看,卻不想跟劉博一塊兒去。但不跟劉博一起去,卓爾的那個一塌糊塗的GRE分數,總是申請不到學校,一時半會兒看來也去不成。卓爾在出國和劉博之間比較選擇,決定作出妥協的姿態。她和劉博之間畢竟沒有深仇大恨,既沒有第三者也不為爭奪財產,離婚不離婚其實也是無所謂的。卓爾甚至看到了一線光明,盼望著國外新奇的生活會改變劉博,將他以往的種種陳規陋習來一次徹底的革命性顛覆。卓爾在睡夢中懷抱著如此熱烈殷切的期待飛過太平洋,一覺醒來,劉博在機場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我帶你到一家中餐館去吃晚飯,那兒的醋溜白菜,比我媽做得還好吃。

卓爾在劉博那所大學的學生公寓裏住下來後,先攻英語然後學開車。短短幾個月後,諸如怎麼換乘地鐵在哪兒能買到價廉物美的食物和電話卡,去哪裏洗衣服這類平常生活瑣事,卓爾已是路路精通。劉博不知道的事情她全知道,劉博不認識的人她也認識了。卓爾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過得如魚得水,如果照這樣下去,再過幾年卓爾去混上哪一個冷門的博士後,也不會是什麼聳人聽聞的事情。

但卓爾與劉博的婚姻卻真的走到了頭。

這問題要是放在別人身上,很可能根本就不成什麼問題。但到了卓爾這裏,這道坎就無論如何邁不過去了。卓爾不是一個善於忍讓與湊合的人,在國內時那些磕碰,到了國外不但沒有減弱,反而越發地擴展放大了。那麼自由的一個地方,人的心思和個性,自然會隨著空氣一起膨脹。沒有戰爭的和平年代,當然不需要生產壓縮餅幹嘛。

比如說,住學生公寓還是到外麵租房的問題,買車和不買車的問題,番茄醬和味精的問題,假期是打工賺錢還是去自助旅行的問題,跳槽選一個自己喜歡但沒有獎學金的專業,還是繼續讀那個無趣但將來容易找到工作的專業的問題……

卓爾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她變得容易發火。她每次提出一種設想,無一例外都會遭到劉博的否定,她每一個計劃都在劉博的反對下破產或是流產。在加拿大讀著博士的劉博,比生活在中國時更加恪守所有的規章製度,比在北京時更準時更嚴格更律己更不可更改。卓爾忍到第13個月,剛剛辦好下一年的陪讀簽證,終於還是忍無可忍了。

那天晚上卓爾早早躺下了,她覺得手心有點發熱,頭也昏昏,渾身酸疼,也許是感冒了。床頭的寫字台亮著燈,劉博在寫論文。開著燈她睡不著,隻好隨手抓過一本雜誌來看,那故事吸引了她,一時倒沒了睡意。忽然覺得有隻手在扯她的睡褲,劉博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了床,脫得精光,在她身上摸索著。卓爾說別,我不想。身子卻軟軟的沒有力氣把他推開。那時的卓爾還不知道有婚內強奸這個概念,劉博一時變得雄赳赳氣昂昂,弄得卓爾很無奈。卓爾側身背對著劉博,就是不把身子轉過來,不理不睬地捧著那本雜誌看。那天晚上的劉博一反常態,卓爾不轉身,他不勉強,將自己滾燙的身體貼在卓爾後背,兩隻手扳著卓爾的腰,忙碌了一番,居然從卓爾身後進去了,卓爾一驚,心想你終於開始改革了,可惜太晚了,這會兒我沒情緒。她心裏有氣,又掙紮不動,隻好繼續看自己的雜誌。她對自己說你做你的我看我的我當你根本不存在不存在就等於什麼也沒做……這個想法雖然有點自欺欺人,卻是卓爾惟一能做出的反抗了。劉博還在自己動作著,也許覺著挺刺激,居然很快興奮了,哼哼著一把揪住卓爾的頭發,一瀉千裏。

完事後,劉博仰頭望著天花板說:我真服了你,我幹你,你竟然還能看書。

卓爾的眼淚湧出來,她閉著眼說:你也一樣,我在看書,你居然……

劉博長歎一聲說:確實沒法兼容,死機吧。

很久以後卓爾回憶那晚的情形,她發現自己回國的決定,就是在劉博的那聲長歎中作出的。那種心底深處湧上來的屈辱,使卓爾對自己無比痛恨。第二天早上,卓爾就出去找房子,等劉博下課回來,卓爾已經在收拾行李。劉博望著一地狼藉的衣物說:你如果離開這兒,咱倆就算完了。

卓爾是自己把自己逼到死胡同裏的,她已經沒有退路。她搬進一個老外出租的閣樓,然後去唐人街洗盤子甚至給人看小孩。她本想把飛機票錢掙出來了就回國,但等到手裏有了一點錢,有一天她在報紙的小角上發現一個廣告,一所工藝設計學校正在招生,看上去不那麼正規但學費倒是不貴。卓爾想自己至少應該在這裏學點兒什麼再走不遲,何況,其實她早就喜歡設計,不管設計什麼都行。

進去後她才知道那實際是一所廣告設計學校。在西方國家,廣告學早已熱得如日中天。在此之前卓爾對廣告一無所知,這恰好滿足了她一貫的好奇心。與劉博分居後,卓爾一直慶幸自己及時選擇了自由。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她獨自一人過得隨心所欲。事實上她隻需要很少一點生活費,就能讓自己快活。她在街上撿了一台音響,又撿了一台電腦,讀到下半個學期,“老板”給她一些簡單的廣告活計,拿到家裏來做;由於她來自北京,又有朋友介紹她去華人社區教授國語,盡管價格低廉,還是能掙到一些錢。有了錢,卓爾便開始想入非非,她用自助旅行的方式,把北部的凍原地帶和西部的落基山巡視了一遍。還覺得不過癮,計劃中,等到錢再多一點,卓爾是要去環遊世界的,至少是歐洲大陸。

那一年的時間裏,卓爾真是大大地開了眼界,還有什麼樣稀奇古怪的人和事沒見過呢?包括女人的裸體遊行或是同性戀者的親密聚會。那一次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見了街上行走著無數豐滿的幹癟的高聳的低垂的乳房,像一排排顫動的五彩氣球,雪白粉紅深褐淺黑以及米黃的膚色交相輝映;那些氣球在激情中不斷膨脹,隨時都有可能炸裂成碎片。一隻金色的銅環在深紫色的乳頭上跳躍,一長串小小的銀環在鼻孔上發出丁當的響聲。遊行僅僅是為了抗議,抗議這個城市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不允許一個年輕的母親在酒店大堂給孩子喂奶。她們像一群來自海洋深處的美人魚,無聲地穿過街市,然後聚集在城市中心的花園水池,那個巨大的噴泉正如乳汁洶湧四溢……

那次遊行給了卓爾過於強烈的刺激,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的手一觸摸到自己的乳房,就有噴湧的水聲傳來,夾雜著嬰兒的啼哭。

卓爾的英語很快突飛猛進,身邊聚集起許多新的朋友,紅黃黑白各色人等。但卓爾的那些朋友總是來去無定,她(他)們不斷變換著電話號碼或是住址,許多人的麵孔一閃而過卻從此杳無音信。後來卓爾知道她(他)們其中有的人去了非洲,也有人去了亞洲;有的人年過半百卻在學習一種新的語言,有的人變賣了全部家產躲到沙漠裏,妄想發明一種還沒有人發明過的東西……

卓爾的失落與失衡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她發現自己周圍的男人和女人,遠遠比她要“作”得更瘋狂更透徹,比起那些老外朋友,她簡直什麼都算不上。或者說,那個地方有的是人在“作”,沒有人惦念她也無人顧及她。盡管卓爾不需要表演的舞台,但她卻需要有一片自己頭頂的天空。

卓爾拿到那所學校的速成文憑時,簽證已經到期。她除了為自己預留的機票錢外,錢包裏已所剩無幾。她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去找劉博再辦延期簽證,她既已離開了劉博,剩下的問題都應該由她自己來解決。在那個秋天一個天高雲淡的早晨,卓爾旋風一般登上飛機,然後兩手空空回到了北京。幾個月以後她很快和劉博辦妥了離婚手續。陶桃後來評論說她當時一定是瘋了,如果她能夠再忍一忍,等到劉博畢業後解決了身份,再分居不遲。那樣也許她可以拿到綠卡,然後再離婚再尋找機會——許多女人不是轉眼就把自己再嫁了一次嘛。但卓爾不行。卓爾是那種既沒有野心也缺乏明確的人生目標的女人,卓爾可以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一個角落生存,隻要她覺得活得自在。

卓爾回國後,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傻得不能再傻,暗中懷疑她是否有點兒缺心眼兒。卓爾偶爾解釋說,因為國外能“作”的女人太多了,她在那裏實在“作”不出什麼名堂,還是選擇回國來“作”。她這種自嘲盡管沒有太大的說服力,但人們至少相信了卓爾的回國,確實與愛國無關。

卓爾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單身女人。她發現一個人的生活實在是妙不可言。奇怪的是,像她這麼一個人,當初怎麼竟然會墮落到婚姻的陷阱裏去呢?

回國之初,卓爾惟一的苦惱是,她覺得身體裏常常有一種拱動的激情,像一條在血管裏遊走的蛇,撩撥著挑逗著她所有的感官。她時常難以入睡,臉上身上的皮膚幹澀而缺乏光彩。她總是覺得饑餓,一種從腸胃到心肝到大腦的全身饑餓,使她惶然而煩躁。

但那年秋天偶然的南方之旅,迅速改變了一切。當她背著潮濕的行囊跳下火車走出北京站,她覺得自己像一粒熟透了的新鮮荔枝,一剝開就會有充盈的汁水彈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