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把愛給“作”沒了(2 / 3)

卓爾傻傻地吞咽著口水。為了小鳥們如此新鮮的美餐,如此的好胃口。

不。這個城市裏沒有翡翠鳥。在北方,卓爾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曾經多麼浪漫的關於吃飯的理想啊。

是劉博摧毀了她的理想。

在吃飯的問題上,卓爾倒不像那些蔑視廚房的現代女性,為了保持身材而像鬆鼠那樣隻吃一些堅果,連喝水都用量杯計算。卓爾的食欲旺盛,對天下美食具有濃厚的興趣。但卓爾上大學前在家吃飯不擅廚藝,上了大學吃食堂,一直沒有機會操練。結婚後終於自家開夥了,美好豐盛的餐桌叫人想一想都感到無比幸福。兩個人過日子,就算早餐買著吃或是免了,午餐在單位吃盒飯,也有個每日晚餐和星期天的肚子等著。卓爾在星期天一大清早拽著劉博起床買菜,到書攤上買來菜譜,在調味的各種瓶瓶罐罐上貼紙條以示區別,廚房裏一地雞毛魚鱗菜葉。起初卓爾還抱有幻想,企圖說服劉博掌勺,但劉博聲明自己從小一聞廚房的油煙味兒就會頭疼欲裂,卓爾雖然對家務勞動分工持有堅定的女性立場,但為了愛護丈夫的身體,也隻能暫時將理論擱置。卓爾不做飯則已,一旦係上了圍裙,飯菜就奔著藝術品的水準去了。沒過多久,卓爾端上桌的食物竟然有了模樣,劉博眉開眼笑地伸長筷子,說真是色香——沒等味字出口,筷子入嘴,眉頭已緊,急忙改了口,說這菜看著讓人食欲大增,吃到嘴裏那味兒怎麼就不對了呢。

卓爾隔三差五地對著菜譜演練,等到劉博的胃口終於通過了答辯,她做飯的熱情已如潮水般退去。一天她問劉博,幹嗎非要照著菜譜做菜呢?幹嗎非要跟別人吃同樣的菜呢?比如說西紅柿炒雞蛋,幹嗎不能用草莓炒雞蛋呢?比如說排骨冬瓜湯,幹嗎不做個茄子排骨湯呢?劉博哼哼著不置可否,卓爾第二天就做了一道新菜——紅棗海帶蝦仁,紅白黑三色賞心悅目。

卓爾對創造各種新菜,開始產生了難以遏製的興趣。其實,新菜的工藝並不複雜,無非就是把各種葷素菜重新進行組合,把一般人不敢也不擅用的材料,搭配在一起而已。比如說牛肉加雞肉清燉、胡蘿卜燒魚、蜂蜜菠蘿豆腐等等,想象的空間很大,可以無窮無盡地變化下去,當然,必要的時候也得注意引進外埠的品種,使之更為豐富多彩。卓爾從新疆采訪回來,立馬就給劉博做了一個羊肉抓飯,那香味都快把人口水引出來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吃到一半兩個人已是十指“鮮血”淋漓,紅色的漿汁順著手腕流淌,卻嚼不出有什麼東西吃到了嘴裏。劉博說卓爾你是不是記錯了,這該不是羊肉撈飯吧。卓爾望著碗裏的稀湯,嬉皮笑臉說對呀對呀羊肉抓飯新疆滿街都是,可這羊肉撈飯你上哪兒找去。吃完了羊肉撈飯,剩下一鍋紅豔豔的油湯,第二天接著下麵條,經濟實惠啊。卓爾還為劉博做過一次西湖醋魚,劉博夾了一筷子,說卓爾你行啊,這酸菜粉條跟我媽做的味兒還真不一樣。卓爾把一盤醋魚拿去給鄰家的貓,貓一聞就把腦袋背過去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卓爾發現劉博開始頻頻出入於廚房。他把小油菜或是大白菜,切好後送進微波爐,烤得爛熟然後澆上一勺沙拉油,撒上鹽拌一拌,像隻兔子似的幹掉一大盆。劉博變成了一個素食者。再後來,劉博說他加班,總是到了晚飯後才回家;到了星期天,劉博說要改善生活,拉著卓爾回他媽那兒去吃飯。卓爾去過幾次就不再去了,她發現婆婆每回都做兩個菜為劉博改善生活:醋溜白菜、紅燒肉。而劉博居然百吃不厭。

卓爾明白了:她的劉博士習慣每天都吃同樣的東西。二十多年來,劉博一直吃著白菜和紅燒肉成長,如果不吃白菜和紅燒肉,劉博的那一頓飯就算沒吃。

劉博為了愛情,做出了多麼巨大的犧牲。卓爾感動了一會兒,竟有些難過。難過之後,卓爾很少再進廚房了。她每天在食堂和食街裏買些現成的東西吃,中午吃擔擔麵晚上吃餛飩,第二天中午吃牛肉麵晚上吃包子,第三天中午吃米飯炒菜晚上吃餃子。卓爾獨自一個人吃飯,吃得隨心所欲。卓爾的原則是飯菜好壞無所謂,卻不能重複。卓爾最討厭吃同樣的東西。

卓爾在結婚以後才知道,原來愛情的質量和吃飯有關。假如兩個人連飯都吃不到一塊兒去,愛情能量的補充從哪裏來呢?

從那架炮筒般長長的望遠鏡裏看去,翡翠鳥把它們的巢穴築在了湖灣深處的一座山崖上。那是一片被灌木和雜草覆蓋的高地,高地上陡立著一座赭紅色的土坡,向陽的那麵,能看見一個個碗口大小的土洞,像被微縮了的敦煌石窟,錯落有致地排列,洞口的土坡上揮灑著白色的鳥糞。當灰藍色的霧氣從湖麵上浮起,迷茫的暮色在黏濕的山風中降臨,成雙成對的翡翠鳥,在坡前崖上穿梭盤旋,它們飛上去又飛下來,在洞口往返流連,幾乎等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才會嘰嘰地唱著歌歸巢。它們在洞口收攏了翅膀,把身子蜷起來,粗長的喙先試探地伸進去,然後哧溜一下就不見了。通常總是綠色的雌鳥先進去,然後是紅色的雄鳥,隨後而至的沉沉夜幕,替那巢穴輕輕地掩上了門。

有一天清晨,鳥兒們都已早早出去玩耍,他們徑直走到了那麵坡崖下,但坡崖太陡了,沒有人能夠攀援上去。後來卓爾爬到了那土坡對麵的一棵大樹上,在樹杈上架起了望遠鏡,早晨陽光的角度恰似一隻探照燈,斜斜地照過來,在那裏他們可以清晰地看見其中一隻鳥巢中的情形。卓爾發現那土洞竟有五六十公分長,差不多兩尺吧,像一條筆直的隧道,通往山岩深處。那隧道至土壁的末端,竟擴出了一個寬敞的平台,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個正規的“窯洞”,在“炕”上那一堆柔軟的枯草和毛絮中,他們隱隱望見了幾個圓溜溜的小白球。他告訴卓爾說,那是幾枚鳥蛋,秋天到來的時候,會有四至七隻羽毛豐滿的小翡翠鳥,從這個洞穴裏飛出去。

卓爾舉著望遠鏡的手臂酸乏,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她用一隻手緊緊抱住樹幹,生怕自己會興奮得掉下去。陽光慢慢地移開,洞內變得幽暗模糊。卓爾隻能靠在樹枝上,想象著在那個溫暖的巢穴,曾經發生和將會發生的一切:當暴風雨襲來時,矯健的雄鳥用它粗長的喙,一遍一遍地替雌鳥舔幹被雨淋濕了的羽毛……

卓爾的淚水像雨水一樣淌下來,滴在鏡頭上。

不。這個城市沒有翡翠鳥。在北方,卓爾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婚姻是一所學校,婚後的日子迫使卓爾反省自己,逐漸認識到自己的一大堆毛病和缺點。因為有一天劉博嚴肅地對卓爾說,我發現你原來是這麼一個喜新厭舊的人啊。卓爾默然。

卓爾原來真的是喜新厭舊啊——你看看,遙控器幹嗎老拿在手裏,不停地按按按跳跳跳煩不煩啊你,你能不能讓我好好把這個節目看完。劉博衝著電視低聲抱怨。卓爾說我在找那個頻道,我找一個比這好看的給你,它跑哪兒去了呢,對不起我還得調台……

下個月不訂這家報紙了啊劉博,一版版盡是廣告舉得我胳膊疼,我要改成那一家報紙了啊,卓爾說。你買的酸奶沒味兒我買了另一個牌子的啦,手紙的牌子也得換換,這紙太薄了劉博。這條裙子的顏色怎麼就和昨天在商店裏看時不一樣呢,我得到西單去一趟,晚一天就怕人家不給換了,還有那瓶麵霜……

假如卓爾的搗騰僅僅停留在她自己的化妝品和裙子方麵,劉博也許可以視而不見。但精力充沛的卓爾,竟然忘乎所以地侵犯了劉博的領地,劉博終於忍無可忍了,是為了他的那些書那些資料那些不能隨意改變位置的一切用品。

同劉博分手以後很久,卓爾偶然還會檢省自己的錯誤。她想如果能在結婚之前,就知道她與劉博的生活習慣竟會有那麼大的不同,她是一定不會嫁給劉博的。劉博的毛巾不能動,移動了位置,劉博就怎麼都看不見了;劉博的眼鏡盒茶杯電動剃須刀不能動,一動就怎麼也找不著了;劉博的鞋子襪子不能動,一動就會穿錯穿反了;劉博的寫字台更不能動,一動他就寫不出字來了。劉博所有要用的東西都必須放在一個絕對固定的地方,任何時候劉博一伸手,它們就會主動跳到他的手掌裏。任何時候劉博奔著他的東西去,它們都老老實實在那兒等著他。

偏偏的,卓爾這個人是不可能不動的。卓爾不動就會死。卓爾的媽媽在生前一直懷疑卓爾患有幼年以及成年多動症。

卓爾和劉博婚後,住在劉博父母補差得到的一小單元兩居室。老樓的結構陳舊,隻有一個極小的門廳,一個臥房,客廳是書房兼用的。但比起無房租房的同學,卓爾已經心滿意足,兩個人馬馬虎虎收拾了一番就急著搬了進去。

住了不久,卓爾就覺出不方便和不順眼來了。何況呢,就是再方便,天天看也會膩味,一膩味就不順眼了。卓爾不習慣在一個地方住得太久,卓爾從小就習慣了不停地搬家。如今在這樣橫平豎直的城市,既然無家可搬,那麼把家具挪一挪也是好的。所以每隔幾個星期,卓爾就琢磨著把沙發換到窗口去,或者把床從東邊移到西邊。劉博的書實在是太多了,一本本攤開著,無論在哪裏坐下,準能一屁股坐在他的書上,所以需要在牆上做幾個小書架,或是把所有的牆麵都做成書櫃……卓爾說幹就幹,像一隻小螞蟻拖動著一粒碩大的飯團。她不想請劉博幫忙,那樣根本就什麼都做不成了。卓爾忙得汗水流進眼睛裏,等到劉博從圖書館或是父母家回來,自己的小家已是煥然一新了……

但劉博不領情。劉博說,你總是改來改去的,煩不煩啊?這還是不是我的家啊,家是什麼,就是一進門來,永遠知道自己的東西在哪兒,家就是一個窩兒。

卓爾好委屈。卓爾分辯說,每天都麵對著同樣的東西,你煩不煩啊?

劉博有些痛心了。劉博說,我沒錯怪你呀,你就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

卓爾低聲說,是你,是你自己把日子過舊了。

劉博摔門走了,把聲音夾在門縫裏:你就“作”吧你!

卓爾苦著臉望著這個日新月異卻是空空蕩蕩的窩兒,總算徹底明白了自己與劉博不可兼容的原因:劉博是一個巴望每天的日子都一樣的人。而她,恰好相反,她希望每一天都不一樣。她的人生,每一天都應該是有變化的。

卓爾改變不了劉博,但卓爾絕不會改變自己。冷戰開始了,冷戰無休止地持續下去。有一天晚上劉博忽然變得溫存,劉博說我們要個孩子吧,要個孩子你肯定就沒有工夫折騰自己了。卓爾說不,我還沒折騰夠呢我哪有空要孩子?

卓爾開始拒絕劉博,在床上。她拒絕的原因更多是由於厭倦。劉博的欲望雖然強烈,表達的方式卻始終如一。婚後不久,卓爾就發現,劉博每次做愛的程序都是一模一樣的。首先洗澡,然後親吻撫摸,然後插入——就像打開電腦後按部就班進入到文件那欄,一步都不能錯的。假如卓爾歪在床邊上,劉博是肯定要把她挪到床的正中央,她的位置必須是固定的。劉博從來沒有過一次即興的、隨時隨地的那種,比如說突如其來的,在地板上,或是沙發上。卓爾翻身,卓爾翹臀,卓爾一躍把劉博壓在身子底下,卓爾說你試試嘛,我想試試。劉博漲紅了臉說,快別這樣,我不習慣。卓爾若是再想折騰下去,劉博手足無措地忽然就萎靡了,卓爾隻好懨懨地作罷。這樣的情形出現了多次,卓爾興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