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逛了一會兒,陶桃看了鞋和皮具、名表和化妝品,卓爾也忙,不停地翻看各種商標圖飾,最後隻買了一瓶洗發水。陶桃說累了,兩人在底層的咖啡座喝了一杯咖啡,然後各自拎著東西出來。迎麵的大玻璃明晃晃照出兩個人的身影:一個長裙飄逸長披肩發,一個一身短打扮短發露耳。卓爾忽然覺得她和陶桃走在一起,就像一對兒說相聲的,個頭服飾都弄出個反差極大的舞台效果,哪兒哪兒都顯著不協調,不覺地嘿嘿地笑出了聲。她心想自己其實和陶桃是那麼不一樣,從吃東西到買衣服,哦,還有男人,大多數想法都搞不到一塊兒去,可是兩個人怎麼就老是膩在一起,而且還能覺得開心,真是奇怪得很。也許正是因為她們太不相同,所以才會覺得互相需要?
出了國貿,陶桃說今天先不去“宜家”了,不如就近去中糧廣場,那兒的家具燈具都是最具品位也最豪華的。卓爾也想去看看中糧的櫥窗設計,就把車開出來,一溜煙兒上了建外大街。建國門內外正是新建築集中的地段,幾天不留神就又是一座大廈矗立在那裏了。卓爾對陶桃說,你看那座綠頂灰牆的樓,像不像一個戴瓜皮帽穿西服的男人?北京城裏盡是這些戴綠帽子的家夥。話剛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失言,忙把話題扯開了。好在陶桃對建築並不感興趣,還在繼續同她討論剛才看過的一雙法國夢特嬌高跟鞋。
進了中糧廣場,陶桃拽著卓爾,直奔二層的家具精品城去,沒走幾步,忽然聽見有人喊陶桃,卓爾回頭一看,見一個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朝陶桃走來,親熱地一把捉住了陶桃的手。陶桃側臉對卓爾飛快地說了聲:我遇到熟人了,你在旁邊等我一會兒啊,就和那男人站到一邊去說話了。
卓爾在原地愣著,卻也不便這樣一直站下去,就轉身往相反方向走開去,又不敢走得太遠讓陶桃找不著她。正不知該從哪裏逛起,一抬頭看見左邊的櫃台,掛著“天琛珠寶”的字樣,那櫃台晶瑩璀璨,滿目生輝,倒是好看得很,便就近走了幾步,隔著那層差不多就像沒有東西的透明玻璃,無目的地欣賞櫃台裏的首飾。
卓爾長到三十五六歲,其實從未認真地看過一次珠寶(包括老喬那個玉墜兒),以前是沒錢,有了一點錢之後,也沒有因錢生出對珠寶的興趣。一個連妝都懶得化的女人,往哪裏佩戴首飾呐。卓爾的抽屜裏,頂多有幾串送都送不出去,比如那種熱帶奇異的大樹種串兒、木變石、綠鬆石、珊瑚串海螺串等等亂七八糟的所謂項鏈,在陶桃看來那些東西是根本不能叫做首飾的。所以卓爾往櫃台前一湊,眼前一片珠光寶氣,頓時腦子就忽悠悠地暈了。
她使勁眨了眨眼睛,終於看清楚,她麵對的是一個玉器櫃台。
那些玉佩、玉墜、玉戒,胸針,碧綠的奶白的淡紅的嵌著黃綠相間紅白相間的花紋,手鐲一個圓圈一個圓圈地擺在絲絨的錦盒裏,就像無數隻圈套;泛著誘人的幽光。那些獸形的元寶形的樹葉形的玉墜兒,像一個個含義不明的符號,無從解讀。卓爾發現其中有一隻翠綠色的手鐲,綠得像一汪深潭上漾動的漣漪,叫人真想伸手去把那水撩上一撩。裏麵有一絲絲蘭花般的波紋,水草似的在清澈的潭中蕩漾……
這位小姐,想看看什麼呢?
卓爾慌慌抬頭,見櫃台裏竟是一個老者,白發素衫,精神矍鑠,正慈眉善目地望著她,輕聲問。
卓爾佯作無辜,退後一步說,隨便看看啦。
那老者又把她認真地看了一眼,臉上浮出笑意:玉可不能隨便看,真要弄懂了它,你這輩子都受用不盡啊。玉石被稱為東方寶石,而翡翠,正是玉中之王,最具收藏和玩賞價值。天琛公司的產品全部從緬甸進口,價格合理,你看的這些東西,都是一分錢一分貨,件件靠得住的。
卓爾心想今天遇上了一個閑人,正閑來無事想找個人聊天呢。看他那樣子,肯定是公司的高工或是什麼高級管理,利用雙休日到自家公司櫃台做市場調查來了。卓爾斜眼去看不遠處的陶桃,她與那男人正談得火熱,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她卓爾這個人了。卓爾有點氣,望著眼底下那五光十色的美玉,倒是萌發出興致來,兩隻腳交叉著擱在櫃台的踢腳線上,把身子靠穩了,一根手指點著剛才看過的那隻翠綠色的玉鐲說:我看看這個吧。
老者小心地從櫃台裏把那玉鐲取出來。卓爾低頭看一眼標價:7——後頭4個0——天哪,七萬,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那老者笑著說:小姐真是好眼力。這是真正的翠,翠為硬玉,硬度為7,比鋼還堅硬。俗話說,家有萬斤翡翠,貴在凝綠一方。又說黃金有價玉無價,貴就貴在這翠的色澤上了。你現在手裏拿的這隻鐲,“正、陽、濃、和”四個字都有了,色澤豔綠、純正,濃重、均勻,是翠中上品……
老者那一長串熱情澎湃的京腔,像大鼓書詞一般向她甩過來。卓爾聽得雲山霧罩,這才明白自己被人家當做廣告宣傳對象了。要想拔腿就走,人家談興正濃,又是個老頭兒,一時也抹不開。耐著性子聽下去,臉上已是一片茫然。
要不,你再看看這個?老者似已看出麵前這個女人不屬於翠中極品的消費對象,利索地收起了那隻濃綠的翠鐲,又飛快地拿出了另一隻錦盒。這是一隻暗紅色略帶些淡紫色波紋的玉鐲,像一抹彩霞,倒映在雨後的湖麵上。
這也是翡翠麼?為什麼是紅的呢?卓爾好奇地問。
剛才那隻鐲是翠玉,這一隻是翡玉。老者答。
你說什麼?人們總說翡翠翡翠,難道翡和翠竟然不是一種東西麼?當然不是。小姐有所不知,翡翠翡翠,隻是硬玉的統稱,真正內行的叫法,紅色為翡、綠色為翠,這是不能混淆的,如今都讓人給叫亂了。
卓爾驚訝地瞪圓了眼。她把那隻翡玉鐲子拿起來,對著燈光照了照,那紅色並不鮮豔,似蒙著一層霧氣,玉質倒是細膩,但不通透,有一種暗暗遊泳的感覺。細絲繩上的標價是一萬二千元,比剛才那翠玉便宜了許多。卓爾天生是個好奇之人,一時心裏竟生出許多問題,便也把陶桃忘在一邊,隻顧興奮地同老者攀談起來。
卓爾問:翠玉的價格比翡玉貴嗎?
老者答:一般是這樣。但要是碰上亮麗的雞冠紅翡,也是了不得的。
卓爾問:翡玉除了紅色還有別的顏色嗎?
老者答:還有黃翡,橘黃色、蜜糖色的,上品可稱為金翡翠。
卓爾愣愣地問:既然翡翠產於緬甸,那它傳入中國有多少年了呢?
老者嘿嘿一樂,說這位小姐倒真是個有心之人,隻是要記得把我所說的,再多多地講給別人聽聽才好。卓爾拚命點頭。老者說,中國素來被稱為玉器之國,浙江的河姆渡文化遺址中,已有玉璜玉佩等飾物了,都是和田玉那一類的軟玉。18世紀之前,中國人並不知道硬玉這種東西,一直到清初,也有人說是明朝,翡翠從緬甸傳人宮中,這樣才開始流行,用來做朝珠、板指兒、翎管、鼻煙壺什麼的,成為上等貢品……
卓爾急急地打斷他說:那翡翠兩個字,最初是緬甸語的譯音麼?
問得好!老者頭頂的白發跳了跳,臉上的皺紋像波浪一樣蕩開去。在他守候了一天的櫃台上,眼前的這位小姐,大概是惟一真正對翡翠發生了興趣的人。他的談興也由於卓爾窮追不舍的提問而被充分激發起來。於是他轉身到背後的櫃台上拿過一隻搪瓷茶缸喝了口水,然後不急不忙地從容說起來。
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吧,你當成個傳說來聽也行,當成個野史來聽也行,可有意思呢——在中國古代,翡翠原是一種鳥的名稱。鳥的毛色那叫漂亮,有藍的綠的黃的紅的好多種。通常呢,雄鳥為紅色,謂之“翡”;雌鳥為綠色,謂之“翠”。到了清代,翡翠鳥那麼好看的羽毛,讓人送入了宮廷,被皇宮的貴妃們插在帽子上,作為發飾。那些翡翠鳥的羽毛製成的首飾,都帶有個翠字兒,什麼鈿翠啦珠翠啦,都是形容翡翠鳥的。後來呢,大量的緬甸玉也傳進宮來了,嘿,那緬玉的顏色,恰恰也是紅的和綠的兩類,那麼光滑鮮亮,特別像翡翠鳥的羽毛顏色。這樣呢,宮裏的人,幹脆就把那些紅色的玉稱為翡,把綠色的玉稱為翠,你可別說,這名兒還真是貼切又傳神,很快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叫開了,翡翠翡翠就是這麼來的,這來曆不俗吧?
卓爾微微張開了嘴,聽得入迷。她真沒想到,翡翠竟然還有這麼好玩的來曆。也許應該說,有點兒傳奇色彩,甚至詩意?
老者餘興未盡地繼續說道:那翡翠鳥其實就是現在的翠鳥,喜歡呆在水邊兒捉小魚,老鄉也有叫做魚虎或是魚狗的,你要是到南方去旅遊,沒準兒在什麼湖邊沼澤樹林子裏,還能尋見它們呢,從水上飛過,就跟往天上扔了一塊翠玉似的,一道綠光閃過……
卓爾的眼神忽地暗淡下來。心裏像是被什麼利器劃過,猛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她的眼前飛過了一隻碧綠的小鳥,像一片堅韌的榕樹葉在空中翻卷。不對,是兩隻,另一隻是紅色的,像高高的樹冠上一朵盛開的木棉花,被風吹起來,然後輕輕揚揚地飄落。它們一前一後快活地追逐著,從藍瑩瑩的湖麵上掠過,消失在幽深的樹林裏。事情突然變得不那麼好玩了,卓爾眯起了眼睛。一層綠霧湧上來,忽又殷紅殷紅。卓爾的手有點顫,她把那隻翡玉的鐲子遞給老者,說了句:謝謝你給我講了那麼多,等我有空兒再來。扭頭就往大廳門外跑去。
陶桃的高跟鞋聲嗒嗒地緊追上來。陶桃說卓爾卓爾你去哪兒,我不是已經完事了嗎,咱這就走,看電影去。你要不願桑拿,就按你說的去打網球好了,隨你的便。卓爾頭也不回。陶桃說你生氣啦,至於嗎?卓爾衝到大門外,背對著陶桃說:好陶桃,我不舒服,逛完了你自己打車回去吧,我先走了對不起。
任憑陶桃怎麼喊她,卓爾頭也不回地走。她把那輛富康扔在了廣場的停車場,伸手攔了一輛出租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