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不“作”我“作”(2 / 3)

那是一張化妝品的廣告,畫麵上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孩,辮子上纏繞著花繩子。一個男子一隻手拈著一朵花放在身後,另一隻手拿著一個放大鏡,照著她的臉。男子頭頂上一句廣告詞為:“哇!連放大鏡都失去了作用。”下麵還有一行小字:用了×××粉刺一搓淨,你看我的臉好光滑,男朋友好喜歡嗬。

卓爾見陶桃回過來,憤憤說:這個廣告設計人肯定是男的。要是讓我來做,我的廣告詞就會寫:哇!這麼快就沒有了,我還沒來得及欣賞自己的青春呢。

陶桃抓住她就往裏走,說你怎麼見著圖片就眼暈,職業病啊!

總算是躺在了潔白的床單上。陶桃剛調整好身體的位置,聽得鄰近的卓爾大叫:蒸汽離遠點兒,我怕燙熟了。陶桃知道卓爾在故意搗亂,每次來這裏她總會弄出些不情願的動靜,就好像那是別人的臉似的。陶桃不理她,低聲對美容師A小姐說先給我去死皮。那小姐說您上個星期不是剛去過麼,去得太頻繁會傷皮膚呢。陶桃說我讓你去你就去,不去死皮我就活不過來。A小姐諾諾應聲,一邊輕手輕腳地忙碌起來。

陶桃蓋上了毛巾被,閉上了眼睛。

細碎的皮屑微粒,隨著按摩膏的粉渣,從臉頰兩側窸窸窣窣地滑落。陶桃覺得粘附在麵孔上一周的浮塵汙氣,正被小姐纖柔的手指一點一點搓下來,一層一層地脫落,就像剝下一件穿髒了的內衣,露出裏麵新鮮嬌嫩的肌膚。離子發生器無聲地噴吐出白色的霧氣,額頭眼角上的皺紋,在溫熱的蒸汽中漸漸舒展。細微的毛孔,在熱氣的浸洇下如同花瓣一般迅速開放。小姐柔軟的手指在每一個穴位上輕輕按壓,有酸脹的感覺從血管或是顱骨深處傳來,她一寸一寸、一圈一圈地反複循環,耐心撫平著那些細紋和皺褶,猶如捧著一個麵龐大小的花繃子在繡花,一針一線都不可大意疏忽。陶桃喜歡這種繡花般的感覺,比如修眉,比如上睫毛膏,比如塗眼影,在那些繁瑣細膩的操作過程中,她眼前經常會掠過女人繡花的影子。那是在嫩江邊的小鎮子上,童年時依偎的奶奶。現在的女人不繡花了,就拿自己的麵頰來修理,慢工細活中有了另一種滿足。麵頰是最要緊的部位,腮上的肌肉一旦鬆弛下來,整個臉就像塌方一樣地土崩瓦解了。按摩就是要把每一塊肌肉的連接處緊上一緊,托上一托,讓它們重新處於少女般的羞澀狀態,使得每寸皮膚和肌肉都互相貼挨得密密實實,一絲縫隙沒有。

你覺得這一次怎樣啊?陶桃問E小姐。

挺好的。你的皮膚總是那麼細潤,一點兒不像三十多歲的女人。E小姐回答。

你這小嘴兒真會說話。

是真的嘛,我們老板也這樣說的。

好了,上次左眼下的那塊小斑,淡些了沒有呢?我一直用祛斑霜來的。

淡得多了,不注意差不多就看不出來。

最近又來什麼新的麵膜?

有一種進口果酸,美白效果特別好,就是貴,你要想試試,加點錢就行。

你拿來我看看,真的好,不怕貴,就怕蒙人。

E小姐做完按摩,用海綿給陶桃把臉洗淨,拿來一小袋全英文商標的麵膜給她看。陶桃研究了一番,欠身問鄰床的卓爾想不想試試。卓爾不語。再問一遍還是沒有答複,倒聽見輕輕的鼾聲,高一聲低一聲傳過來。那位跟你一起進來的小姐睡著了。E小姐抱歉地說道。陶桃把麵膜交給她說:不管她,我先試吧。小姐把麵膜打開調勻了,用木質的小鏟一點點鋪排覆蓋在陶桃臉上,一種淡極至無的幽香,軟軟地綿綿地飄過來,將她的臉完完全全地罩在其中。陶桃覺得自己像是躺在草地的花叢中,又像是漂浮在一片溫煦的海麵上,在海水的撫愛中緩緩沉下去……

臉上的皮膚漸漸地繃緊了,她能聽見麵膜中的維生素精華素蛋白質和果酸,正從臉上放大了的毛細血管中,嗞嗞地滲透著滴灌著,就像一片雨中幹渴的土地,將上天降下的甘霖大口大口貪婪地吞下去。麵膜中的養料被皮膚吞噬著然後慢慢發幹,像一個石膏製成的麵具,變得有些沉重起來。這個時候如果照鏡子,她的麵孔活像一個山林中走出來的猙獰女妖,在慘白的麵具中摳出黑洞洞的眼睛和鼻孔。即便這樣,假如一周不來這裏,她就會覺得臉上“土壤板結”,毛細管堵塞,連笑容都是僵硬滯澀的。但是等她一旦卸下了麵膜,摘下了麵具,那下麵將會露出一張猶如少女般鮮嫩粉潤的麵孔,每當她從這裏走出去時,腳底生風、呼吸通暢,像是一個千變萬化日新月異、嫵媚而鬼魅的女妖,在眾人頭上飛舞。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麵孔越來越依賴美容院?弄得她每隔一周就得上美容院來定期給小姐們發工資。

陶桃仍然閉著眼睛,一層黑霧悄悄漫上來,雪地的反光使黑暗變得迷茫。

在那樣漆黑無邊的夜裏她常常感到驚慌失措地透不過氣。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衰老而醜陋的老太婆,就像冰封的嫩江邊上孤獨的茅舍裏,那些個佝僂著腰背縮成了一粒幹癟的葵花子的老女人,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春天的黑土地裏。她曾無數次從夢裏驚醒,長久地撫摸著自己豐滿的胸脯和光滑的腹部;她會在半夜裏起床,打開所有的燈,在鏡子裏端詳自己的麵孔,搜索著隱隱出現的眼袋和斑點;天亮時她昏沉沉從床上跳起後迅速醒,然後一遍遍做仰臥起坐再拿尺子量一遍腰圍……

其實陶桃很清楚,她心裏躲藏著一個叫做“恐懼”的幽靈。

這種恐懼不僅僅來自生命,而是來自女人的生命。

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無論從哪兒說起,都已是強弩之未了。在她的老家,過了三十歲的女人,已經開始在琢磨孩子將來的婚事了。可是陶桃至今還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她曾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嫁,但她沒有,因為她想把自己嫁得更好些。可惜當她做完了所有的準備工作時,還沒等戲開演,新一茬的女孩兒已經在逼迫她謝幕了。歲月流逝年齡漸長,女人的容貌卻往反方向一路下滑,她的身體和宇宙時光,就像一匹同火車賽跑的馬,距離越長越發捉襟見肘後力不足了。陶桃覺得身為女人真的是很不幸,三十歲以後的男人,正在一天天得到他們前半生拚搏所希望得到的一切,而女人呢,花容慘淡,資本銳減資產流失產品貶值,正在一天天丟失她們前半生積攢的一切。若是一個事業型的女人呢,陶桃已見得太多——幾乎可以說,越是成功的女人,實際上恰恰離自己心裏真正想要到達的目標越來越遠。比如說愛情。

但陶桃不甘心。像陶桃這樣走過那麼多地方、經曆過那麼多事情、心氣兒那麼高的女人,絕不會像她老家的女人那樣,聽任白頭發和皺紋像枯藤一般,把自己姣好的身體一年年纏死。陶桃拯救自己、挽回敗局的決心,早在三十歲之前已經下定,她要用精料夜草把那匹馬悉心喂養,然後把它送上飛機,從火車的頭頂上越過去。陶桃絕不是目光短淺的普通女人,這一點,其實就連卓爾也是看不透的。

據說,京城的一家美容院,已經開始將麵部的皮膚護理,擴展為全身嗬護,把麵膜變成了“體膜”,也就是在一個灑滿了玫瑰花瓣的浴缸裏沐浴後,用核桃杏仁西洋參芝麻蜂蜜和印度香料製成的特殊原料,敷在身體上,一邊敷一邊按摩,然後把一層塑料薄膜包裹在身上,讓身體充分吸收養料。衝洗掉體膜原料後,美容師還要在人身上塗抹一種“原聚素”的純植物精華,隔天再洗澡,全身的皮膚就能充分吸收養料,讓身體變得像牛奶一樣細膩白潤。這種體膜的單價是一次八百元,陶桃打算最近就抽空兒去試試。還有一種麵部注射用的美容液,四十八小時後能把臉上的皺紋統統消除,最近也是大爆冷門,雖說它也許僅僅隻能維持四十八小時,但有的時候,48小時很可能就決定了女人的一生。

E小姐已經不聲不響地為她做完了全套頭部和肩背按摩,用手指按了按陶桃臉上的麵膜說:幹是幹了,卸不卸呢?陶桃閉著眼說:再敷一會兒吧,時間長效果好些呢。E小姐剛要走開去,陶桃隻聽得鄰床的卓爾重重地打了一個哈欠,伸出一條胳膊看手表,怪聲怪氣地對E小姐說:到時間啦,你把F小姐請來快給我卸膜。

F小姐端著清水和海綿過來,開始為卓爾卸膜。過了一會兒,陶桃聽見卓爾長長地出了口氣,重重地翻身坐起來,嘀咕說:唉,總算是做完了,可憋悶死我了。

卓爾下了床,開始梳理頭發。陶桃也隻好匆匆卸了膜洗淨臉,因為她還需要費一點時間化妝,怕卓爾等得不耐煩。卓爾果然不停地在她旁邊走來走去,似乎故意要製造一點壓力給她。卓爾說:陶桃你知道女人化妝的三十個禁忌是什麼嗎?

陶桃正塗眼影,不便說話,敷衍地搖搖頭。卓爾一臉壞笑說:那天我偶爾看了一張報紙,可惜30條禁忌我就記住了最後一條,那是:小心眼影粉落入眼中。

陶桃也忍不住笑起來,眼皮一顫,眼影抹出了界,隻好擦了重來。陶桃說:卓爾你別搗亂了,這樣我更慢。卓爾不走,把雙手別在褲兜裏,在原地轉了個圈說:女人最好的化妝品是什麼?我可有一個祖傳秘方,你想不想知道?

陶桃瞪了她一眼。

卓爾咯咯地笑:你別太敏感啊,我沒說別的,我是說,女人最好的化妝品是——天天好心情。

陶桃不理她,草草勾了眉上了唇膏,連腮紅也沒用。一邊在心裏說:以後再上美容院,說什麼也不帶卓爾了。

出了美容院,陶桃和卓爾按事先的商定去一家西北風味餐館吃了午餐,卓爾要了8個羊肉串,一盆手抓肉,一大碗羊肉湯,吃得滿頭大汗;陶桃隻是象征性地嚐了嚐,生怕放肆的吃相會破壞了臉上的妝。卓爾忙不迭地說陶桃你吃啊,今天別AA製了,我請客。陶桃撇著嘴說:卓爾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喜歡吃這種東西?

下午去逛國貿,陶桃看中了一套白緞無袖旗袍,桃紅色窄細的滾邊,從領口袖口一直鑲到開衩,在左胸上方和旗袍下擺的右角,各有一朵繡工精美的深紅色玫瑰,加上一串弧形的深紅色琵琶盤扣,含苞欲放地點綴著。陶桃問售貨員小姐還有沒有小號的,小姐說有。陶桃對卓爾說:你也來一件?現在流行旗袍,真的好美,可以當晚禮服穿的。卓爾拚命搖頭,說我上哪兒去晚禮呀,冬天牛仔褲套頭衫,夏天短褲T恤,以不變應萬變經濟實惠。後來她倒是看上了一件灰不出溜的吊帶露肩純棉小布衫,說是韓國貨,價錢還真不低。陶桃看得直歎氣,說卓爾你穿的那些,跟地攤貨沒兩樣,送我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