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女人多一半神色怠倦神思恍惚,她們經常光顧的地方,除了服裝店之外,便是化妝品櫃台了。她們不得不用各種化妝品——那些韓國的日本的還有中法中美合資的化妝品,掩蓋自己疲倦憔悴的臉麵。她們還有一個常去的地方就是藥店,在那裏尋找安神補氣的鎮靜藥或是安眠藥,以便到了夜間能讓自己盡快入睡。除了不需要擔心失身失戀之外,她們害怕失業或是失眠。白天的城市對於她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疲勞漩渦,那上麵沒有一根漂浮的木頭可以倚靠,就連稻草都沒有一根。
她們大多沒有結過婚。沒有結婚不是因為找不到可以結婚的男人,而是她們壓根兒不想結婚。不想結婚不等於沒有男朋友和“情兒”什麼的。但那些男朋友,並不是為結婚以後給孩子當爸爸預備的,而是給未來沒有爸爸的孩子預備的。她們中間的一些人,有一天會突然瘋狂地想生孩子了,卻隻想要個孩子仍然不想要丈夫。更多些的女人,男朋友隻是在休閑的時候用的,比如喝喝咖啡吃吃飯雙休日一起開車去短期旅行比如漂流呀攀岩啦什麼的,當然上床是其中一項重要活動內容。
京城的方言中,有一個專門的字,用來形容這類的女人。
這個字寫出來,是個“作”字。但是念起來,不發去聲,不念作品的那個作,而是平聲,念“作坊”的那個“作”——一長聲平著拖過去,不輕易結束的。
其實,在東北以及上海蘇杭一帶,方言中都是有這個“作”字的。意指那些不安分守己、自不量力、任性而天生熱愛折騰的女人。可以肯定不是褒義詞,但貶義又有些含混,不肯直截了當說明白了,留著給人自個兒琢磨反省的餘地。
卓爾長大後,第一次得到這樣的評價,有幾分沾沾自喜。
後來發現不對了,就問:為什麼不說男人“作”呢。
沒人搭理她。
卓爾又想:天下的男人任是怎樣地上躥下跳,怎樣一敗塗地又起死回生,都說那男人如何厲害如何富於創造,頂多是如何不知天高地厚,總沒有人說那男人“作”的。但女人若是略有幾分頑劣,男人隨口扔過來一句:你要作死啊!一罵就罵到了終點。可見男人之“作”自古以來天經地義,而女人的“作”才剛剛起了個頭兒啊。
卓爾重新高興起來。卓爾一向都喜歡開頭。至於有沒有結尾,是不重要的。
可如今究竟為什麼天底下突然就冒出了那麼多的“作”女呢?至少在卓爾的周圍舉目望去,春風一吹野草一大片綠。小A小B小C小D們,哪一個不是上天入地的主兒啊?比如像DD這樣,“作”到賠進去一千多萬,就連卓爾,也不能不認為她真的是有點“作”大發了。
而現在DD真正需要的,其實不是酒也不是聚會,而是實實在在的幫助——DD怎麼才能度過此劫絕路逢生呢?
卓爾突然重重地放下了杯子說,我有個提議——
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趁著大夥兒腦子還好使,我想說,咱得合夥想想辦法,幫DD渡過難關。我有個法子你們看看行是不行?DD如今最打緊的,是得把那些親戚朋友投在股市上的錢,還有銀行利息,先還掉一部分。用什麼還?她要賣房子,房子賣不出去,錢就壓住了。我想呢,最實在的,就是咱們合夥把DD的房子買下來,你一萬我一萬的湊唄,也可以向社會募捐啊,有個一二百人,那房子的錢就有了。房子的產權是大家的,咱們就用那所大房子,辦一個婦女避難所,讓那些遭受家庭暴力離家出走、離了婚沒地方去、農村來的打工妹受了委屈的女人,都有個地兒躲躲風雨,等養好了傷再走。咱們這些房產擁有人呢,每到周末,就上那兒去當義工什麼的,大家輪流唄,就算周末度假吧,還可以辦一個離婚男人培訓班呀什麼的,弄好了說不定還會有經濟效益的。我想來想去,就這一招兒最管用了……
立即有人嚷嚷說,那房子還得交物業管理費呢,買得起住不起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有人說婦聯才管這事兒,婦女避難所是你辦得了的嗎,到時候那麻煩可大了;有人說不行不行,你沒聽說有人利用別墅搞賣淫活動嗎,別弄誤會了到時候把咱給收容了……DD低下了頭一言不發,卓爾的聲音淹沒在餐廳一片喧囂的搖滾樂中,她的宏偉藍圖頃刻間被撕得支離破碎。
阿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舉著一隻空杯子摟住了卓爾的肩膀。她說卓爾親愛的,我出兩萬怎麼樣?我把那座荒山還有那些狗和玉米都賣了,肯定不止兩萬了……不不,就是不知賣給誰去……
實在不行,我隻好找個有錢人嫁了,就當是舍生取義吧。B小姐說。我一個人就把那房子買下了,省得大夥兒費事……
要不,從明兒起,我改寫肥皂劇了,我決定墮落一把。C女士鄭重表態。問題在於這個生產過程太長,等我寫出來把錢拿到手,起碼得明年吧……
錢到用時方恨少,看來這是絕對真理。酒過三巡,女人們醉眼朦矓卻是一籌莫展。阿不說那就接著喝唄,我就不信喝不出一個絕招來呢。
四
餐廳正中央低低的台子上閃過一道絢麗的金光,就像突然躥出了一隻金色的小豹子。一個穿著金線編織的短絲裙、綴滿金色珠片的小坎肩、金灰色長筒靴、一頭金發蓬鬆的姑娘開始唱歌。她彈著吉他邊唱邊跳,餐廳裏的顧客隨著她的舞蹈節奏,拍手擊掌地呼應著,發出高一聲低一陣的喝彩。有個光頭的男孩跳上台去,跟著她一起轉圈,台下的觀眾越發地興奮,站起來跺著腳高聲尖叫。有銳利的口哨聲衝上房頂,電吉他電貝斯架子鼓麵鼓鍵盤所有的聲音都被攪拌在一起,地麵發出輕微的震動,所有的人都像是醉了還是暈了——一個亞麻色頭發的高個兒老外,手舞足蹈地跳到了阿不麵前,伸出長長的胳膊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阿不站了起來,她一把扯去了薄毛衫,露出裏頭的彩條吊帶小背心,牽著他的手走到鄰桌,那是一張剛剛撤去杯盤清理幹淨的空桌子。阿不用手腕撐著桌子的邊緣,一撅臀就跳到了桌子上。
阿不踩著音樂的節奏開始跳舞,笨重的木桌在她迷亂的舞步下發出吱吱哢哢的顫響。她隨心所欲地晃動著搖擺著四肢,好幾次踩著桌子的邊緣差一步就要掉下來,A小姐嚇得尖叫,阿不若無其事地對她做了一個飛吻,那個老外彎下身子去吻了阿不的鞋,阿不伸出手把鞋脫了甩得老遠。沒人能看懂她跳的究竟是什麼舞,但阿不神采飛揚每一根眉毛都在發光。
卓爾看看表,表麵的指針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模糊不清,她猜好像是快11點了。她覺得小腹被太多的啤酒撐得發脹,便起身往洗手間走去。眼前有點模糊,她撞上了好幾個人,幾乎在大廳裏轉了整整兩圈兒,才算找到了地方。她在洗手間烘幹了手順便補了唇膏,身子一陣輕鬆,腦袋卻似乎越發眩暈了。她從原路走回自己的位置,一路上目不斜視,卻總是覺得臉上像是沾著什麼黏糊糊的東西,像影子一樣一直跟隨著她,當她飄然走過前台時,被一雙手攔住了。
那是一個身著黑衣黑褲的年輕人,留著長長的黑發。他很有禮貌地說,小姐能請你跳個舞嗎?我已經等了很久了。卓爾斜睨他一眼,看不出他有什麼惡意。卓爾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是想跳舞的,隻不過沒有合適的舞伴罷了,於是粲然一笑說,好啊跳就跳吧。話音未落一踩點就開始動起來了。那個年輕人走上來一把攬住了她的腰,按著音樂的節奏像是要跳快三步。卓爾一向都是蹦的很少跳交誼舞,便覺得有些別扭。她不習慣被人帶領著,更不習慣那樣嚴格的節拍,剛跳了幾步,腳下就亂了。她勉強跟了一會兒,很快就不耐煩了,在手臂上使了點勁,想要把那人的舞步扳回來,那年輕人笑著說,小姐太主動了,我帶不動你。卓爾掙開了他的手要走,但一曲未了,走得灰溜溜倒又不甘心了,便索性自顧自地對著一麵牆跳起來。跳著跳著,眼光停留在牆上,腳步忽地停住了。
昏暗的燈光下,她迷迷糊糊地看見了牆上那幅招貼畫,像是一本書的封麵:一個女孩親熱地挽著一個男人,一隻手伸在他的衣兜裏。畫麵上有一行大字:教你如何花光男人的錢。
卓爾的腦袋一下子漲得大大的,心裏有一股邪火兒冒出來。她轉身衝著一個服務生招招手,說把你們經理給我叫來。一個馬臉經理出現了,問小姐什麼事。卓爾說請你把這幅東西拿下來,你以為女人都是花男人的錢嗎?你看看那一桌女人,都是AA製自己埋單。經理一臉疑惑地分辯說,這是推銷書的廣告畫,關你什麼事兒?卓爾說當然關我的事啦,我是女人但我不花男人的錢。經理說那我管不著,這是飯館也不是你家,你說拿就拿呀,我不拿怎麼著?那麼多男人女人在這兒吃飯,誰也沒像你似的跟我較這個真兒……卓爾的嗓音一下高了,說你少廢話,讓你拿你就得拿,小心我找人把你的飯館砸了。經理漲紅了臉也嚷嚷起來:你是喝多了吧,你再胡鬧我就叫警察了……卓爾伸手去撕那張畫,經理把她的手按住了,卓爾想把他的手掰開,經理不讓掰,她就和經理扭到一塊兒去了,許多人散開去,許多人圍過來,卓爾看見阿不揮動著她裸露的胳膊閃亮登場,還有ABCD小姐們搖晃的裙擺,像一朵朵盛開的罌粟花,覆蓋了杯盤狼藉的餐桌……
後來的情形,卓爾就記不清了。很多天以後,她仍然無法真實地回憶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她似乎聽見了阿不同經理激烈的爭吵聲,聽見了小A小B小C小D的尖聲怪叫,然後是一聲巨響,像炸彈爆炸的聲音,玻璃的碎片如雨點紛紛墜落,餐廳黑色的大理石地麵灑滿了玻璃花透明的花瓣……
卓爾在慌亂中四處尋找阿不的手,卻有一雙溫厚的大手一把將她拽住了。那雙手緊緊地牽著她,把她拽出了餐廳,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一輛停在門口的汽車裏。車子開動了,有清涼的風從車窗裏吹進來。車開出去好遠,卓爾睜開眼,腦子剛一清醒,警覺地想自己一定是被綁架了。趕緊轉過臉去看開車的人,隱隱約約,她覺得那人似乎在哪兒見過,卻想不起來了。那是一個中年男子,戴一副深色的寬邊眼鏡。
那人開口說:鄭達磊。陶桃的朋友。想起來了嗎?
他側過身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落在卓爾臉上,卓爾忽然覺得臉上黏糊糊的,剛才那個影子又出現了。她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在餐廳裏轉悠的那會兒,就是這道目光,一直尾隨著她來著。
鄭總怎麼也會到這家餐館來呀?她用譏諷的口吻說。
應酬。他回答。有的時候,客戶想去哪裏,我們是不便拒絕的。
卓爾飛快地記起了第一次同他見麵時留下的壞印象,心裏好不惱恨。今天這一場意外風波,竟然被他撞了個正著,實在無趣得很。卓爾賭氣一聲不吭,一路上他也沒再說話。
幸虧卓爾還沒醉得忘記自己住處的門牌號碼。她一路指點著鄭達磊往哪兒開怎麼拐,居然順利地到了望京。鄭達磊把她送到樓下,囑咐一句讓她明天別忘了到那家餐館門口去取自己的車,掉過頭就走了。很久以後,有一次鄭達磊與卓爾偶爾談起此事,鄭達磊淡淡地說,那天晚上當她步態微醉像一片樹葉飄過大廳,他就想起了這是陶桃的女朋友,他有責任不讓她酒後駕車回家。所以,玻璃飛起來的時候,他就趕緊把客戶提前送走了。
卓爾明白鄭達磊平時是怎麼哄陶桃的了。
幾天以後,阿不從拘留所被放出來,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她在那裏的見聞。她告訴卓爾,有什麼呀,吃窩頭還減肥呢,再就是做筆錄唄,我是這麼對警察說的:當時,我抓起一個小饅頭想往那幅畫上扔,因為那幅畫確實損害了女性形象。但我抓起的不是饅頭,而是一隻杯子。誰知那隻杯子在中途又拐了一個彎兒,奔著玻璃去了,我讓它回來它也不聽我的呀……
阿不被罰了幾百塊錢作為打碎玻璃的賠償。她心甘情願地去送罰款,回來時路過“火焰山”,望見牆上的那幅招貼畫已經不見了。
阿不給卓爾打電話說:賠得值!再拘留我一禮拜也不虧。
就在阿不放回來的那一天,卓爾一激動,就對阿不說了南極的事,還有丟工作的事。阿不聽傻了眼,說下回無論如何得叫上她才好。緩過神兒,阿不問卓爾往下怎麼打算,卓爾說她也不知道。
為了幫DD,惹出來這麼一場風波,DD和女性避難所的事,一時也沒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