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總亮得早。
待北野遺醒來旁側的人已經不在。她的新婚被褥上繡著交頸相依的鴛鴦,針腳整齊,平滑精致。真不知是由哪位繡工完成的,更不知繡工在繡製時是否懷揣春心。
這個季節並不清寒,被角還是被人小心地掖緊,似乎恐怕霧氣傷身。回想昨夜兩人同臥喜床,她的兩頰不覺掠過紅雲。
北野遺坐在鏡前,任由宮女將她的頭發層堆而上,梳成淩雲髻,斜插龍鳳簪。大紅的吉服套在身上,丹鳳朝陽盡顯雍容典雅。
皇後乃眾嬪妃之主,帥後宮之人。婚成禮後她是名正言順的皇後,然而身為皇後她又有什麼依仗。隻對她說過一句話的年輕帝王?她與他甚至不曾圓房。抑或千裏之外的銀台北野?植黨的親族外表風光實則危。
北野遺是由祖父道成先生親自教導的。
她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以鄭公為例講述當政權謀。鄭公故意縱容不把尊君治民放在心上的親弟,使得親弟謀權篡位的陰謀暴露,鄭公才聲稱正義來討伐親弟。
祖父統領的銀台北野對於朝廷來說,如同一把架在脖子上的青鋒,銳利無比但還帶有劍鞘。如果不能讓劍客拿下劍鞘,在旁人看來隻是玩笑。皇帝讓北野家的女兒入主中宮就是要製造滿門恩寵的假象,首先穩住銀台北野不向南邊藩王貼近,可是有誰能夠保證滅除前朝皇室之後,皇帝不會對掌控經濟命脈的銀台北野下手?
自古以來,恃寵而驕,多行不義,終必自斃,子姑待之。
曆朝帝後在婚禮行罷都要到宗廟祭祀,以求祖先神靈的接納。威嚴肅穆的帝王宗廟,北野遺按照禮法,恭敬地上香遂行三跪九叩之禮。
前朝流傳著一句話,“天下桃李,悉在輕城”。
先皇出身的輕城李家,教授無數賢臣謀士,卻絕不允許自家子弟入朝為官。先皇隻好與家族脫離關係,入伍從戎,拜將封王,最終君臨天下。
宗廟裏供奉的並非輕城李家的列祖聖容,卻是兩幅遺真影象。
身著玄色廣袖的簡素冕服,頭戴十二旒的冕冠,如此氣度不凡的男子應是先皇。
旁側的儼然是瀝血殺敵成就的英雄。背負弓箭,腰配長刀,被鮮血染紅的一身甲胄,他的右眼的眼角下竟有一顆淚痣。就是這顆淚痣使北野遺覺得似曾相識——那是作為明堂中唯一的女子,虹裳霞帔,玉鬢花簇,分外亮眼。她的臉龐不見尋常姑娘的嫵媚,更多的是勝比男兒的英氣。在她的右眼的眼角下也有一顆淚痣。
“她是姑婆。”這是自從北野遺與他見麵他對她說的第二句話。然而他隻是平靜注視著壁上的遺真影象,向她淡淡地解釋道。
北野遺應該想到是她的。
前朝的護國夫人將氏心緣。少時女扮男裝隨同兄長從軍,曾經單騎擊殺突厥可汗,率軍俘獲可敦和王子。過後終生未嫁,專心撫養受封異姓藩王的兄長遺留下來的侄女十五年。她的侄女正是當今太後,可是皇帝對於太後姑母的稱呼怎麼會是姑婆呢?
帝後在廟見後本來是要擇吉日再朝見太後的。然而太後具有開國的威望,不拘黃道。
立訓宮前侍立的六七宮人皆垂首靜立。北野遺抬首環顧,簡單大氣未有絲毫奢華的裝飾,自有一種尊貴華雅。高約丈許的樹木青青翠翠,白玉欄前有一抹深色,欄後是芍藥競相開放。她明明記得芍藥花開的季節已經過了。
“久久……”太後的聲音極是動聽,可以說是悅耳不已。被她喚來的是一位少女。
走進才看清長者嬌柔,幼者靈動,同樣的美麗動人,眉宇間卻隻有三分相像,大概是因為生女隨父。
北野遺頓時曉得她身邊的男子的容貌會是這般出眾的原因:生女隨父,自然生子隨母,何況當今太後的生父是俊逸非凡的長明王,生母是豔冠群芳的培元公主。
“見過母後。”無須敬茶,北野遺隻要一絲不苟地行禮。
“既然都是一家人,就不用行這種大禮,當是尋常的婆婆即可。”太後轉弄著皓腕上蒼冷碧綠的翡翠手鐲,沒有架子地衝北野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