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靜好(1 / 1)

我名靜好,是父皇手把手教我寫下的。我認為是從“夜靜無人聲,花開有好音”的詩句裏取出兩字。然而從名字就可以知道我是特別的。因為我的大姊名若瑜,我的三妹名若琅,而我的名字卻沒有字輩若。然後就是我的封號,長安公主。大姊若瑜的封號是宜嘉,鎮陽是規規矩矩的湯沐邑,毫無有違禮製。三妹若琅的封號是永欣,湯沐邑是出產海鹽的東台,相較於姑母正熙長公主的邑地朔安、桐昌有過之而無不及。長安二字別有深意,因為我的父皇曾經是前朝的長安郡王,長安二字似乎足見父皇對我的珍視。其實不足月被誕下的我身子骨差,一直由父皇親自撫養,從裝備到教授均與皇子無異。父皇會把我抱置膝上看他批閱奏章,會縱容我在宮外策馬揚鞭,也會在暴風雨夜中給我講故事來哄我入睡。

自我記事起,守靜宮的淩夫人時常輕笑著說:“守靜宮呀守靜宮呀,就是用來守護靜好的,靜好的思儀殿是否也是這個理呀!”思儀殿是我的寢宮。當時我還不懂事,隻是傻傻地回答:“思儀殿裏有二哥、三弟和大姊,也是這個理呀!”二哥自幼被寄養在立訓宮的太後名下的,幼時失去生母的他和我極是親近。三弟總會和我爭搶東西,之後滿心歡喜地還給我,就像我的東西隻能留給他搶,我也隻能讓他欺負。他老是板起臉來瞪我,“你明明應該是我的妹妹,怎麼就偏偏早產成我的姊姊。”印象中大姊隻是溫柔地微笑,很少言語。至於大哥、三妹和四弟,雖為同父血親,但我與他們並不熟悉。過後很久我才深思起,淩夫人說的守靜宮是為了守護靜好,我的思儀殿又是為何?

父皇的後宮佳麗相較於曆代帝王的確是少。份位最高的董賢妃以副後身份攝後宮之事。董賢妃膝下無所出,每月十五都會邀我下棋,說是受我娘親之托教我一些處事的道理。還有顧昭儀、許修儀、楚充媛、甄婕妤、慕容寶林和王禦女。其中並沒有我的娘親,她在我六個月大的時候就已經離開。

“皇英嬪而帝道興,任姒歸而王圖永。皇後北野氏,銀台人。父乃前朝諫議大夫,左光祿大夫。毓自名門,躬全懿範,作朕元配,正位中宮。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容禮典。方期永綏福履,詎意頓隔音容。月掩椒塗,鑒亡蘭殿,朕心傷悼,率土悲哀。聿煥丹青之采,丕揚金石之光。特以冊寶,諡曰文仁皇後。於戲。聖善弘宣,奕世頌禕褕之盛;母儀備美,千秋耀琬琰之輝。雖此日之芳華易謝,而萬古之令譽流傳。”這是父皇親筆所寫的冊諡大行皇後詔書。我的娘親正是安眠於昭陵的文仁皇後北野氏。

在一個翠色染上水波的春夏之時,我誤入中宮的花園裏看見父皇一身皂衣地麵對一池碧水憑欄而立。“她越大越像悅然,最甚的是性情。”我聽到他這般對姑母正熙長公主說:“他們是當今皇帝的皇女皇兒,李靜好卻是李允宸唯一的女兒,隻願她能長平安樂。”回首瞥見從泮宮歸來的我,隻是微微一笑,但我分明瞧得鬱鬱的悲哀從他的眼波中迤邐而出。思儀殿想來是思念那位名字與儀音似的女子,我知道的是:我的娘親北野氏,單名為遺,表字悅然。

我不清楚父皇與母後的伉儷情深,我知道的是在我降生後六個月裏宮內宮外的天地變色。京畿北野因貪財納賄而被抄家革職,銀台北野因私藏佛牙而被斬首流放,禁足中宮的娘親麵臨禁足被廢的危險,失去外家的保護莫名猝死。陳淑妃被逐出皇宮,移庵修行,不久被殺。生育二哥的王氏從一品德妃被貶為七品禦女。父皇不顧群臣反對執意冊諡大行皇後為文仁皇後,回朝述職的銀台府尹蘇世清數言間令群臣啞口無言。

父皇兩次南巡,次次取道銀台,隻帶我隨行。思儀殿裏伺候的逐笑姑姑告訴我,娘親生前多次午夜夢回故鄉銀台。在這裏我認識到銀台不是一座城,而是一方土地,一個水鄉澤國。河網縱橫,湖泊密布,江流入海,濤聲陣陣。我的娘親就是由水澤哺育成長的女子。湖泊的端靜柔和,江河的堅持倔強,大海的沉穩大氣,在她身上大概都會自然地統一在了一起。於銀台的菏城,西天落日輕盈地灑下明豔的薄紗,飄移的雲彩將婀娜的倩影投於琥珀川的水麵,徐徐的微風惹起層層無法言傳的心事。不知多久後,我才聽見父皇低柔的聲音:“本是想和悅然一起回來看看她出生的地方……如今隻有靜好了。”一瞬間的釋然使我所知的和不了解的在我十二歲生日的那個傍晚變得不再重要。

後來當我的手在廟會中被那位一襲天青的男子攜起,任他掌心的溫煦直抵我的心底,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以至於在我最後的日子裏都無法忘懷,我長期錯誤的理解,真正地明白:我的娘親雖不是陪伴父皇最久的,但定是他深愛的女子,願與之偕老。因為我叫靜好。鄭風裏娓娓地唱道,“琴瑟在禦,莫不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