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巴甘的蝴蝶(2 / 3)

文老師走出門,見江其布純樸可憐的笑臉,再看巴甘。她說:“蝴蝶是美麗的。巴甘,但願我沒有傷害你,上學去吧。”

巴甘回到學校。

巴甘到了初一年級的時候,成了旗一中的名人。在自治區中學生數學競賽中,他獲得了第三名,成為邵逸夫獎學金獲得者。

暑假時,盟裏組織一個優秀學生夏令營去青島,包括巴甘。青島好,房子從山上蓋到山下,屋頂紅色,而沙灘白得像倒滿了麵粉,海水衝過來上岸,又退回去。

夏令營最後一天的活動是參觀黃海大學。樓房外牆爬滿了常春藤,除了路,地上全有草,比草原的綠色還多。食堂的椅子都是固定的,用屁股蹭,椅子也不會發出聲響。吃什麼自己拿盤子盛,把雞翅、燒油菜和燒大蝦端到座位上吃。吃完,鐵盤子扔進一個紅塑料大桶。

吃完飯,他們參觀生物館。

像一艘船似的鯨魚骨架、猛獁的牙齒、貓頭鷹和狐狸的標本,巴甘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動物園,但動物不動。當然,魚在動,像化了彩妝的魚不知疲倦地遊過來遊過去,背景有燈。最後,他們來到昆蟲標本室。

蝴蝶!大玻璃櫃子裏沾滿了蝴蝶。大的像豆角葉子那樣,小的像紐扣,有的蝴蝶翅膀上長出一對圓溜溜的眼睛。巴甘心裏“咚咚”跳。講解的女老師拿一根木棍,講西雙版納小灰蝶,墨西哥君主斑蝶,鳳眼蛺蝶……巴甘走出屋,靠在牆上。

蝴蝶什麼時候到了這裏?是因為青島有海麼?赫熱塔拉和奈曼塔拉已經好多年沒有蝴蝶了。蝴蝶迷路了,它們飛到海邊,往前飛不過去了,落在礁石上,像海礁開的花。

夏令營的人走出來,沒人發現他。巴甘看見拿木棍的女老師。他走過去,鞠一躬。老師點頭,看這個戴著“哲裏木盟”字樣紅帽的孩子。

巴甘把兜裏的錢掏出來,有紙幣和用手絹包的硬幣,捧給她。“老師,求您一件事,請把它們放了吧!”

“什麼?你是內蒙古的孩子吧?”

“放了吧!讓它們飛回草原去。”

“放什麼?”

“蝴蝶。”

女老師意外,笑了,看巴甘臉漲得通紅,臉有怒意並有淚水,止笑,拉起他的手進屋,一言不發看著他。

巴甘沉默了一陣兒,一股腦兒把話說了出來。媽媽被抬出去,外麵下著雨,桑傑的奶奶用手捂著他的眼睛。每個人最終都要去一個地方嗎?要變成一樣東西嗎?

女老師用手絹揩拭淚水。等巴甘說完,她從櫃裏拿出一個木盒。“你叫什麼名字?”

“巴甘。”

“這個送你。”女教師手裏的水晶嵌著一隻美麗的蝴蝶,紫色鑲金紋。“是昆山紫鳳蝶。”她把水晶蝶放進木盒給巴甘,眼睛紅著,鼻尖也有點紅。她說:“美好的事物永遠不會消失,今生是一樣,來生還是一樣。我們相信它,還要接受它。這是一隻巴甘的蝴蝶。”

窗外人喊:“巴甘,你在哪兒?車要開了……”

哈撒爾銀碗

尼瑪又叫猴子尼瑪。小的時候不知怎麼怎麼的緣由坐到了火盆上,屁股烤冒了煙,油“滋滋”地冒到了肉的外麵,卵子烙得不是東西了。

“猴子尼瑪,這是你前世造的孽,長大了不要怨我們噢。”奶奶慢慢拽他燒得縮了一節的陰囊的係帶。“尼瑪,屁股是見不得人的東西,紅就紅了吧,誰都看不見。”

這個事情就是這樣,尼瑪屁股糟糕了,臉好得很。越長越帥,簡直像格薩爾王一樣。尼瑪的頭發卷得像海螺,胡子帶向上的彎鉤。他眼睛像鑲上去的,從哪個角度看都閃光。嘴唇的唇線也有好幾個彎,好得很哪。鼻子額頭都好得很。尼瑪到別人家串門,因為這個長相受到歡迎。這個村裏的人見到尼瑪,看看他的臉,再轉過去看看他下麵的屁股。屁股有褲子遮著也要看一看嘛,習慣了。

後來,尼瑪老了。前額的橫紋像用四根鐵絲勒出來的,兩腮一巴掌大的地方暗紅,酒燒的。嘴老了之後無端地咧著,笑的樣子。睡覺時也露齒,像泡在溫泉裏邊。尼瑪沒媳婦,他不想這個事。卵子的什麼線燒焦子,粘連了,和別的線合並了,斷了和女人的關係。省心嗬,又省事。尼瑪坐在蒙古包門口,看年輕男女打鬧。他擠眼睛,鬧吧,像公羊和母羊、公老鼠和母老鼠、公蟲子和母蟲子。尼瑪用左手捋口,從上唇到下唇,再把下巴揪一下,嘴發出“咂”的一聲。

說尼瑪這一天上吐固勒吉山采藥。他向喇嘛確吉學會了找草藥的本領。采集不同石頭上不同的苔蘚。鹿尿的石頭、狼尿的石頭,石頭長的苔蘚治不一樣的病。比如半夜驚睡,或者一咳嗽有一股尿滋出來。還比方說,平時聾,挨罵的時候耳朵醒了。這一天,尼瑪到達吐固勒吉山頂的時候,天藍得快要沉下來了,泉水在石頭縫偷偷地往下流,山下的蒙古包像蘑菇一樣,有大有小。他要唱歌了,每次到山頂都唱一樣的歌:

帶來鑽鼻的草香/撥開呀人群哪朝裏邊看/什麼/有一匹棗騮馬儀表堂堂/棗騮馬儀表堂堂/帶我去東村尋找海棠。

他用嘶啞的、吸氣少而吐氣多、把氣吐盡的唱法唱歌。這是東部說書藝人的唱法。唱著,咦?還有一個聲音加進來。是的,尼瑪大聲唱,這個聲音有;尼瑪閉緊嘴唇不出聲,聲音還有:喔~,呀~,咦~,這是自己的回聲嗎?不會的。

過了很長時間,還是“呀~,喲~”,像有人用腳踩在黃鼬肚子上,從它肛門擠出的帶糞汁的屁音。難道狐狸也會唱歌?岩羊在唱歌嗎?

這個事情不好辦了,尼瑪找這個聲兒。他趴在石縫裏往下看,看到一個黃東西。

“噅——”沒有聲音。尼瑪扔石子,黃東西不動。是什麼……什麼呢?

尼瑪解開褲帶,朝下撒尿,嘩——,橫著、豎著,再畫圓圈。

“喲、喲!”這是黃東西發出的聲音,人!“喲、喲”是蒙古話喊痛的詞語。他媽的!一個人怎麼能掉到這麼窄的地方?尼瑪把係在腰上的繩子順了下去。科爾沁諺語說“帶繩子的人是聰明的人”,說對了。

黃東西拽著繩子一點點爬出來,戴肩章和領花,是兵士,和張作霖穿黑衣服的兵士不一樣,帶鞘的刺刀在攔腰皮帶左邊,手槍在右邊,紅皮鞋的鞋帶一直係到腳腕子。

“鐵褐日見、鐵褐日見。”他鞠躬,再鞠躬。臉刮破了,腿肉露在外邊。

“噢,你到這裏麵幹什麼?”泥瑪問。

“我渴。”

“你怎麼會說蒙古語?”

兵士軟在了地上。

“這個人怎麼上來反而死了呢?”泥瑪摸他鼻子,有微乎氣。抱起來,背他下山。背人和背羊一樣,正著背不行,倒著背。尼瑪抱著兵士的腳,兵士頭手下垂,往下走。後半截沒唱完的歌又唱著:

前邊呀傳過來好聽的梵唱/聽得我一陣陣心明眼亮/撥開呀人群哪朝裏邊看/看什麼/有一尊金佛像閃閃發光/金佛像閃閃發光/明天上莫力廟早早上香。

回到家,尼瑪給兵士敷藥,用野豬肉熬粥喂他。兵士醒了,望著尼瑪流下眼淚。

“你是哪個地方的人?”尼瑪問。

“啞賁沃勒斯。”

啞賁?尼瑪沒聽說過。

兵士坐起來,說:“世界上有許多國家。”

“那當然。唐朝的國家、宋朝的國家,尼泊爾也是一個國家,釋迦牟尼佛的誕生地。”尼瑪還是想不起來啞賁的國家在什麼地方。

“海的那一邊。”

“嗚——”,尼瑪驚訝,從海的那一邊來的客人,太了不起了。越是遙遠的地方的客人,蒙古人越是歡迎。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到這裏,是瞧得起你這個地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