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屈騷與中國現代新詩的自由形態(2 / 3)

田間曾深情地回憶家鄉端午龍舟賽的熱烈場麵,他說:“嗬,屈原這位愛國詩人的名字,也流傳至今,還為鄉民所不忘,它也不時打動我的心弦。”被屈原不時打動心弦的當然不止田間一人,當30年代前後無產階級革命的浪潮翻卷,當三四十年代抗日民族鬥爭的烽煙四起,一種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充溢著人們的胸懷,憂國憂民的情感也因之而顯得格外峻急和熾烈,屈騷恰恰在這些方麵為人們提供了激動人心的詩美模式。在早期的無產階級詩歌裏,在中國詩歌會的作品中,在40年代的其他抗戰題材的詩作裏,我們可以發現這樣一個頗具普遍性的詩美模式:鮮明的道德使命、政治追求和濃烈的個人情感相結合,離人望鄉的憂傷和傲骨錚錚的怨憤相融會。不妨讀一讀殷夫的《五-歌》:“在今天,/我們要高舉紅旗,/在今天,/我們要準備戰爭!/怕什麼,鐵車坦克炮,/我們偉大的隊伍是萬裏長城,/怕什麼,殺頭,槍斃,坐牢,/我們青年的熱血永難流盡!”現代民主的壯麗理想激蕩在“我們”的熱血裏。再讀一讀高蘭的《我的家在黑龍江》:“我的兄弟爹娘,/我生長的家鄉,/雖然/依舊是冰天雪地,/依舊是山高水長,可是/三千萬的人成了牛馬一樣,/雪原成了地獄再沒有天堂!”“把奴隸的命運,/把奴隸的枷鎖,/一起都交付給了抵抗!/他們流血,/他們死亡!”流離失所的悲與恨都凝聚在這些詩行中了。當然,由於題材的特殊性,我們似乎很難在這些詩句裏找到多少直接來自屈騷的典故和語象,但是,放在一個更寬廣的曆史文化的空間裏,我們可以感到,現代詩人在表述這類群體性的自由之時,那個普遍性的詩美模式的存在:《五一歌》的剛毅之於《國殤》,《我的家在黑龍江》之於《哀郢》,古今詩歌遠距離的溝通是依稀可辨的。其實,從整個中國詩歌史來看,屈騷作為典故和語象對後代詩歌的影響固然是一個方麵,但恐怕更重要的還在於,它的“哀民生”、“為美政”的精神延伸進入到了中國詩人的家國之憂裏,輾轉演化成為杜甫、陸遊、嶽飛、文天祥等人忠憤熱烈的民族情感,顯然,它自然也將輾轉蔓延到中國現代詩壇。

作為詩歌形態的獨立性,屈騷所蘊涵的個體自由可能更值得我們重視。

同成熟期(魏晉唐宋)的中國詩歌比較,屈騷顯然對個性和自我作了較多的肯定,而這正好成了現代中國詩人呼應西方個性主義思潮的重要基礎。

對於郭沫若來說,引進西方的浪漫主義詩歌和複興屈騷的精神是並不矛盾的,在《屈原研究》裏,他評價屈原說:“他在詩域中起了一次天翻地覆的革命。他有敏銳的感受性,接受了時代潮流的影響,更加上他的超越的才質和真摯的努力,他的文學革命真真是得到了壓倒的勝利。氣勢和實質都完全畫出了一個時期。”在《詩歌底創作》一文中,郭沫若又頗為“浪漫”地認為:“屈原所創造出來的騷體和之乎者也的文言文,就是春秋戰國時代的白話文,在二千年前的那個時代,也是有過一次五四運動的,屈原是五四運動的健將。”屈騷竟然成了二千年前的五四新文學!更有趣的在於,郭沫若對屈騷的估價和今人對《女神》的估價是何其相似!這似乎啟示我們,郭沫若已經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和屈原,把《女神》和屈騷疊印在了一起。《女神》的自我表現之中不時閃爍著屈騷的意象、屈騷的情緒、屈騷的人格理想。詩劇《女神之再生》的高潮化用了《九歌》中的詩句:“萬千金箭射天狼”(“舉長矢兮射天狼”),《鳳凰涅槃·鳳歌》讓人想起《天問》:“宇宙呀,宇宙,/你為什麼存在?/你自從哪兒來?/你坐在哪兒在?/你是個有限大的空球?/你是個無限的整塊?/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那擁抱著你的空間/他從哪兒來,”《電火光中》、《湘累》等詩或詩劇則表現了屈原式的孤傲。

“舉世皆濁我獨清”、“吾將上下而求索”這大約就是對屈騷個體自由的基本概括。前一句話表明了詩人的內心世界、他的個體人格;後一句話則顯示了詩人的現實追求。個體精神的這兩個方麵都展現在了中國現代新詩的創作裏。

創造社詩人成仿吾有詩雲:“我生如一顆流星,/不知要流往何處”,周全平自喻為“潔白的小羊”,迷失在“千百條詭譎的歧路”上,這裏有“臭惡的銅腥”,有“血冷心硬的強權”,有“絕情滅理的禮教”,有“悠然自得的隱士”,但是,“我沒有卸除責任的思想!/我沒有畏懼怕死的心胸!/我不願把自己的良心放棄!”馬任寅在“苦行放歌”:“負著怨仇/負著憂鬱/我,喝著自己的血汗/孤苦地,行過遼闊的沙漠/行過悠長而嚴寒的時間”,“但,我不戰栗/他不沉湎而玩弄寂寞/依然堅韌而倔強地向前”。從20年代到40年代,中國現代新詩中的“流浪者之歌”一曲接著一曲,但大體上都包含著這樣幾個特征:(1)流浪的無始無終;(2)流浪者的憂鬱和寂寞;(3)流浪者的堅韌、倔強或者自我的清白體驗。實際上,這正是屈騷式的個體“自由”的基本特征,在這些詩歌裏,我們不難讀出《離騷》的韻味來。

五四以後,來自西方詩歌的個性自由、自我擴張精神從來就沒有在中國詩壇上消失過(盡管它時沉時浮),當中國詩人需要從自身的傳統教育、傳統文化中尋找印證時,屈騷的光彩也自然而然地閃現了出來:作為中國詩歌的早期形態,它與成熟期古典詩歌的顯著不同就在於,它尚沒有被“天人合一”的“虛境”所俘獲,屬於自我的個體性的內涵也沒有被完全化解和消融。就這樣,當中國詩人在屈騷的鼓勵下接近西方浪漫主義詩學、建設中國新詩以實現對中國傳統詩歌的反撥時,實際上就是啟動中國詩歌的原初能量來進行自我調整。郭沫若就表示要利用他所理解的先秦自由精神來反抗“宗教的、迷信的、他律的”封建文化。先秦屈騷的“自由”也就成了反撥晉唐詩歌藝術“自覺”的一麵旗幟。

不僅在意識本質、美學追求上如此,中國現代詩歌的“自由”形式也多得益於屈騷的暗示。張我軍在1925年談到他的新詩理論時說得好:“自三百篇以降,離騷、漢魏樂府諸詩篇,形式還沒有完備,也還沒有束縛。至六朝為律詩、絕詩之源,至有唐而律詩、絕詩大成,形式既備,束縛亦隨之而備至。”當然,有的詩人如朱湘也曾從用韻的角度推崇過屈騷,但是認真分析起來,在朱湘的格律詩創作中,受屈騷影響的作品(如《招魂辭》)仍然是最自由、灑脫的,其他相對嚴格的現代格律詩則主要來源於魏晉唐詩宋詞的影響,保留的是“中國舊詞韻律節奏的靈魂”。因而,我們可以認為,屈騷原型在不同的意義上,以不同的方式支持了中國新詩語言形式的自由化。

3.中西比較說自由

任何概念的界定都必須依托於特定的語域,當我們把屈騷對中國現代新詩的影響稱為自由時,很可能就會與現代人的一些概念範疇混淆起來。因為,現代中國文化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從西方輸入了民主和自由(至少在理論上是如此),按照我們一般的理解,自由應當來自西方,是西方文化的重要概念,於是,在中國詩歌傳統內部確立“自由”形態,就應當是與西方文化的“自由”所不相同的另外一種自由。那麼,這兩種文化的自由有什麼樣的關係?又有什麼樣的分歧呢?“聯係”和“分別”將幫助我們進一步認識中國新詩自由精神的時代特征與民族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