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少年中國》上刊登的幾篇詩論奠定了中國新詩人人格陶冶的基本思路。宗白華的《新詩略談》認為,要養成“詩人人格”,除“讀書窮理而外”,最重要的是“兩種活動”:第一是“在自然中活動”,這是“前提”;第二是“在社會中活動”。康白情在《新詩底我見》中說,“養情”“有三件事可以做”:“在自然中活動”,“在社會中活動”,“常作藝術底鑒賞”。兩人的意見大同小異,都格外看重大自然的意義,至於把社會現象也作為重要的客觀條件,則多少與現代人生存環境的新變有關(當然古人也有重視社會現象的)。這兩條意見都突出了外物的本體性意義,而“讀書窮理”和“藝術底鑒賞”也是自我體驗、求返內在情緒節律的關鍵。兩者的同步運行,就是興發的基礎,所謂“外感於物,內動於情,情不可遏,故曰興”(賈島《二南密旨》)。
在中國現代詩論中,關於詩人的人格修養多有論述,但這裏所闡述、的主客觀條件卻具有相當的代表性。梁宗岱認為“詩人是兩重觀察者。他底視線一方麵要內傾,一方麵又要外向”。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新詩史的作者張秀中認為,詩人的修養包括“要窮究宇宙的奧蘊”,“在自然中活動”;“要透見人性的真相”,“在社會中活動”和“常作藝術的鑒賞”。值得一提的是,有些現代詩論較多地運用著西方近現代文藝思潮的術語,但從一個更寬泛或者說更根本的層次上看,又幾乎都還是“興”所要求的人格模式的投影,接受蘇聯無產階級文藝觀影響的詩論就是這樣,比如臧克家在40年代提出,詩人深入生活時必須“和客觀的事物結合”,“生活愈豐富,愈變化,所得的靈感也就愈多,愈頻”。
一個自然化的人格,一副純淨無私與客觀世界息息相通的胸懷,當它麵對大千世界,最纖細最微弱的信息都會洶湧而來,不可遏製,詩情在這時候開始醞釀,開始湧動,開始生成。這屬於詩歌創作的基本心境。自然化的人格在詩的生成之際,仍然需要繼續保持那種收斂心性的“自然化”狀態,提神太虛、凝神靜氣地體察外物的生命韻致,這時候,過分鋒利的個性棱角會破壞外物的完整,過分亢奮的熱情會模糊詩人的耳目。“夫置意作詩,即須凝心,目擊其物,便以心擊之,深穿其境。”(《文鏡秘府論》)康白情認為新詩創造的第一步是“無意”地去宇宙裏選意。冰心認為“冷靜的心,在任何環境裏,都能建立了更深微的世界”(《繁星·五七》)。林徽因的“靈感”顯然也隻能在這種冷靜中產生:“是你,是花,是夢,打這兒過,/此刻像風在搖動著我;/告訴日子重疊盤盤的山窩;/清泉潺潺流動轉狂放的河。”(《靈感》)宗白華曾細膩而生動地描述過他的《流雲小詩》的創作心境:
黃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廣眾中的孤寂,時常仿佛聽見耳邊有一些無名的音調,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裏躺在床上熄了燈,大都會千萬人聲歸於休息的時候,一顆戰栗不寐的心興奮著,靜寂中感覺到窗外橫躺著的大城在喘息,在一種停勻的節奏中喘息,仿佛一座平波微動的大海,一輪冷月俯臨這動極而靜的世界,不禁有許多遙遠的思想來襲我的心,似惆悵,又似喜悅,似覺悟,又似恍惚。無限淒涼之感裏,夾著無限熱愛之感。似乎這微渺的心和那遙遠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廣大的人類,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在絕對的靜寂裏獲得自然人生最親密的接觸。我的《流雲小詩》,多半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寫出的。
就在這樣的人格修養與創作心境當中,“世界和我們中間的帷幕永遠揭開了。如歸故鄉一樣,我們恢複了宇宙底普遍完整的景象,或者可以說,回到宇宙底親切的跟前或者懷裏,並且不僅是醉與夢中閃電似的邂逅,而是隨時隨地意識地體驗到的現實了”。“一線陽光,一片飛花,空氣底最輕微的動蕩,和我們眼前無量數的重大或幽微的事物與現象,無不時時刻刻在影響我們底精神生活,和提醒我們和宇宙底關係。”
一些新詩作品,就是在這樣的心境和狀態中產生了出來。
從史的發生到作品的生產,興的意義都值得我們重視。
4.興與象征
有意思的是,中國現代新詩與興的曆史性相會倒多少包含著西方詩學的一份功勞。1926年周作人第一次把興與象征相聯結,這實際上已經為現代詩歌運動提供了十分寶貴的理論支點:中國古典詩歌的基本思維獲得了符合世界潮流的解釋,外來的詩學理論也終於為本土文化所融解消化,於是,中國現代詩人盡可以憑借象征這一體麵的現代化通道,重新回到興的藝術世界中去了。
在今天看來,這樣的中西融會卻未能避免周作人本人的“理解的迷誤”。
在用具體意象表達抽象的思想感情這種思維方式上,興與象征確有驚人的相似。但是,如果我們引入民族文化這一深厚的背景,那麼它們各自的差異就依舊是不容忽視的。
興孕育自中國原始宗教,但它的成熟卻主要得力於消解這一宗教精神的“人文化”的傳統哲學。所以,興的本質就不是宗教的迷狂而是詩人一瞬間返回“天人合一”狀態的微妙體驗。在中國式的“人文化”哲學觀念裏,情感不是人的專利,而是宇宙中普遍存在的自然生命現象,“夫喜怒哀樂之發,與清暖寒暑,其實一貫也”(《春秋繁露·陰陽尊卑》)。“象征”亦可以追溯到原始宗教,但它的成熟卻是在西方中世紀的宗教神學時代。象征在本質上是詩人對形而上的神性世界的感知與暗示。象征主義先驅波德萊爾說:“正是由於詩,同時也通過詩……靈魂窺見了墳墓後麵的光輝。”
興的物象自成一體,渾融完整,在中國哲學中,“一”是本原,也是最理想的歸宿,象征的物象則比較支離破碎,它們僅僅統一在詩人宗教化的概念之中;興的物象能夠與詩人的心靈相互交流,彼此契合,具有比較獨立的意義,象征的物象則沒有這樣的獨立性,它純粹是詩人主觀意誌、宗教信仰的產物,所以在西方詩學中,象征(symbol)又被幹脆冠之為“標誌”,是“作為邏輯表象的替代物”。
興與象征作為詩思,其產生的過程與基本特征也各不相同。前又所述,興的啟動須“致虛極,守靜篤”,“滌除玄覽”,以平和寧靜的心靈觀照大千世界;象征思維卻充滿了亢奮和宗教化的迷狂,波德萊爾認為“研究美是一場決鬥,詩人恐怖地大叫一聲,隨後即被戰勝”。美國20世紀詩人裏查·艾伯哈特(Richard Eberhart)也用柏拉圖式的語言說:“詩乃神授”,“寫詩的過程,其終極是神秘的,牽涉到全身的衝力,某種神賜的力量”。
與之相適應,興的藝術和象征的藝術對詩人的素質要求也不大相同。我們已經知道,興的要求歸納起來就是對客體的尊重和對主體的磨礪;象征的藝術要求則同西方詩學崇拜自我、強化詩人主體性的一貫主張有關,所以想象力依然是象征藝術對詩人的要求。蘭波(Rim-baud)謂“詩人=通靈人”,甚至說,“我將成為創造上帝的人”。他的代表作《醉舟》就是在根本沒有見過海的時候對海的精彩描繪。
在中國現代詩人那裏,興與象征的這些深刻的文化差異性似乎都被忽略了。西方詩歌潮流衝擊下的焦躁以及建設中國現代新詩的急切,這是彌漫於現代中國詩壇的基本心態。在許多時候,文化的複興都顯得比文化的改造更深入人心,也仿佛更有實踐的可能性。於是,中國傳統詩學的興終於承受住了象征的衝擊滲透,在中國新詩中牢牢地紮下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