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物態化”?在20世紀的世界詩歌史上,中國現代新詩的民族文化特征又是怎樣的呢?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回答的問題。還是讓我們返回中國現代新詩自身,在幾個側麵上對它進行審視、檢測吧。
我們先來討論中國新詩的發生發展,看一看它是如何“生成”的,成熟時期的中國新詩藝術究竟給人哪些方麵的啟示。
自古工詩者,未嚐無興也。觀物有感焉,則有興。
——葛立方:《韻語陽秋》
我們所謂的“生成”包括兩層含義:一是新的文學樣式的“發生”,二是新的文學作品的“生產”。“發生”是針對中國現代新詩這一文學“新”樣式而言,“生產”則是針對具體的新詩作品而言。無論是作為文學樣式還是作為具體的文學作品,新詩的生成都體現了顯著的民族特色。
1.中國現代新詩生成的兩種文化根基
探討中國現代新詩的發生之源並非始於今日,郭沫若早在1921年的《論詩三劄》中就提出:“要研究詩的人恐怕得從心理學方麵,或者從人類學、考古學——不是我國的考據學方麵著手,去研究它的發生史,然後才有光輝,才能成為科學的研究。”20年代的俞平伯、康白情、周作人,30年代的梁實秋、陳夢家、朱自清等人都曾論及新詩的發生淵源問題,直到今天,我們也幾乎無一例外地認為新詩運動的能量來自西方。關於這一點,梁實秋在1931年表述得最清楚;“我一向以為新文學運動的最大的成因,便是外國文學的影響;新詩,實際就是中文寫的外國詩。”且不管這位白璧德主義者的真實動機如何,這個論斷的真理性都是毋庸置疑的,也應當是我們進行新的闡釋的基礎。
不過,在充分尊重這一基本論斷的前提下,我卻要提出另外一個層麵的思考:外來的啟示難道就能夠取代自我的生成麼?新的生命體的生成總是對固有生命質素的利用、組合和調整,外來能量是重要的,但外來的影響終究也要調動固有生命係統的運動才能產生作用。
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重要事實是:五四初期譯介、模仿西方詩歌的人們在後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指摘,如聞一多認為郭沫若的《女神》喪失了“地方色彩”,穆木天甚至說胡適是中國新詩運動“最大的罪人”。新詩從草創到成熟,外來的影響並不是越來越濃、越來越深了,事實上,初期白話詩歌中的某些“西方風格”倒是在後來被淡化或被抑製了。比如胡適那首標誌“新詩成立紀元”的譯詩《關不住了》:
我說“我把心收起,像人家把門關了,叫‘愛情’生生的餓死,也許不再和我為難了。”
但是屋頂上吹來,
一陣陣五月的濕風,
更有那街心琴調,
一陣陣的吹到房中。
一屋裏都是太陽光,
這時候“愛情”有點醉了,
他說,“我是關不住的,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詩寫“我”與“愛情”之間的一場“爭鬥”,它最顯著的特色就是“愛情”這一抽象形態的概念化的東西被當作了表現的主體。S。Teasdale的原作雖不能代表西方近現代詩歌之菁華,但顯而易見,那種對知性事物、抽象概念的深切關注卻是西方詩歌的故轍。反過來考察成熟期的中國新詩,對愛情作此類抽象表現的作品實在就不可多得了。中國新詩膾炙人口的愛情篇章往往都有具體的人物、可感的背景、生動的情節(或特寫鏡頭),如徐誌摩《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手剝一層層蓮衣,/看江鷗在眼前飛,/忍含著一眼悲淚——/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也不僅僅是愛情詩,成熟期的新詩更願意“感性抒情”,過多的知性訴說仿佛成了詩的一大諱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自20年代中期以後,中國詩人及詩論家的詩學見解已經帶上了鮮明的民族化特征,中國古典詩學的諸多理想如性靈、神韻、意境等等重新成了人們自覺追求的目標。詩人卞之琳就說過:“在白話新體詩獲得了一個鞏固的立足點以後,它是無所顧慮的有意接通我國詩的長期傳統,來利用年深月久、經過不斷體裁變化而傳下來的藝術遺產。”“傾向於把側重西方詩風的吸取倒過來為側重中國舊詩風的繼承。”
這是不是表明:中國新詩並不曾完全沿著西方詩學所牽引的方向走向成熟,中國新詩史上首先出現的“成熟”是以它在詩學追求上的某種轉向為前提的;沒有民族文化精神的複歸,中國新詩也就沒有這樣的“成熟”。這樣,從整個曆史的發展來看,我們似乎可以認為,中國新詩的生成具有某種“二次”性,或者說至少具有兩種不同的文化根基。
從中國古典詩學的角度來看,這生成的能量之源就是興。興是中國古典詩歌文化提供給我們的一份發生學遺產。“興者,起也。”(劉勰《文心雕龍·比興》)“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朱熹《詩集傳》)中國古典詩歌的創作尤其忌諱那些架空的說理、抽象的描述,它的情緒和感受都盡可能地依托在具體的物象上。皎然《詩式》雲:“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從興產生以後,詩歌藝術才正式走上主觀思想感情客觀化、物象化的道路,並逐漸達到了情景相生、物我渾然、思與境偕的主客觀統一的完美境地,最後完成詩歌藝術特殊本質的要求”。
《嚐試集》是質樸的直言其事,《女神》是爽快的直言其情,早期的中國新詩尚沒有意識到化情於象、即物即真的必要性。有意識開掘物我間的一致性,通過對“象下之意”的尋覓,“言在於此而意寄於彼”(南宋羅大經語),這一“興”的藝術在反撥五四詩藝取向中逐漸顯示了自己的價值,並最終形成了中國新詩史上的第二次生成的藝術資源。新詩的再生成包含了“第一次”的外來啟示,但又十分自覺地不願止足於這種啟示,它努力從中國詩歌傳統內部尋找養分,發掘興“的詩學價值。所以,從整體上看,本來包含著”第一次“營養的”第二次生成倒是自覺地反撥了前人的若幹追求。
這種反撥首先體現在新月派詩人一係列的創作實踐中。石靈說,新月派的功績在於“他在舊詩與新詩之間,建立了一架不可少的橋梁”,新月派詩歌是中國新詩再生成的重要代表。
通過新月詩歌與五四詩歌的比較,我們就可以見出“興”的啟示意義。這一啟示意義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
首先,對抽象意念的表現大大減少了。在五四初期的白話新詩中,抽象意念曾經一度引起了不少詩人的興趣,如林損的苦、樂、美、醜(《苦-樂-美-醜》),康白情的“愛的河”(《“不加了!”》),黃仲蘇的“心靈”(《問心》),唐俟(魯迅)的文化衝突(《他們的花園》),胡適的活躍的思維(《一念》),劉半農的靈魂(《靈魂》),劉大白的“淘汰”(《淘汰來了》),也包括郭沫若對涅槃“這一東方生命觀念的表現(《鳳凰涅槃》),以及當時流行於詩壇的大量譯詩,都屬此例。但從新月詩歌開始,這樣的創作傾向受到了明顯的抑製,僅以”愛情“這一常見的詩題為例,在五四新詩中,”叫愛情生生的餓死這類的抽象表述頗有代表性;在新月派詩歌中,盡管徐誌摩也曾寫過《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但其真正的代表作卻是《雪花的快樂》、《呻吟語》、《偶然》之類。
其次,純粹寫景、寫實的詩幾乎絕跡了。在新文學史上的第一部新詩總集《分類白話詩選》中,寫景、寫實與寫情、寫意分別歸類,足以見出當時追求客觀真實的趨向。餘冠英先生曾“以《詩鐫》為界分新詩為前後兩期”,他比較的結果是:“後期哲理詩一類的作品之不如前期多最為顯然,寫景詩亦複甚少,現在隨便找一個證據,例如翻開《詩刊》的第一、二、三期差不多近九十首詩竟無一首純粹寫景,而全體是抒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