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隨了此人,下了台子。往後走出後殿門,再往東行過了兩重院子,到了一處小小一個院落,上麵三間屋子。那人引進這屋子的客堂,揭開西間門簾,進內說了兩句話,隻見裏麵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見麵作了個揖說:“請屋裏坐。”那送來的人,便抽身去了。老殘進屋說:“請教貴姓?”那人說:“姓顧名思義。”顧君讓老殘桌子裏麵坐下,他自己卻坐桌子外麵靠門的一邊。桌上也是紙墨筆硯,並堆著無窮的公牘。他說:“補翁,請寬坐一刻,兄弟手下且把這件公事辦好。”筆不停揮的辦完,交與一個公差去了。卻向老殘道:“一向久仰的很。”老殘連聲謙遜道:“不敢。”顧君道:“今日敝東請閣下吃飯,說公事忙,不克親陪,叫兄弟奉陪,多飲幾杯。”彼此又說了許多客氣話,不必贅述。
老殘問道:“閣下公事忙的很,此處有幾位同事?”顧君道:“百餘人。”老殘道:“如此其多?”顧君道:“我們是幕友,還有外麵辦事的書吏一萬多人呢!”老殘道:“公牘如此多,貴東一人問案來得及嗎?”顧君道:“敝東親詢案,千萬中之一二;尋常案件,均歸五神訊辦。”老殘道:“五神也隻五人,何以足用?”顧君道:“五神者,五位一班,不知道多少個五位呢,連兄弟也不知底細,大概也是分著省分的吧。如兄弟所管,就是江南省的事,其管別省事的朋友,沒有會過麵的很多呢,既是同管江南省事的,還有不曾識麵的呢!”老殘道:“原來如此。”顧君道:“今日吃飯共有四位,三位是投生的,惟有閣下是回府的。請問尊意,在飯後即回去,還是稍為遊玩遊玩呢?”老殘道:“倘若遊玩些時,還回得去嗎?”顧君道:“不為外物所誘,總回得去的。隻要性定,一念動時便回去了。”老殘道:“既是如此,鄙人還要考察一番地府裏的風景,還望閣下保護,勿令遊魂不返,就感激的很了。”顧君道:“隻管放心,不妨事的。但是有一事奉告,席間之酒,萬不可飲。至囑至囑!就是街上遊玩去,沽酒市脯也斷不可吃呢!”老殘道:“謹記指教。”
少時,外間人來說:“席擺齊了,請師爺示,還請哪幾位?”聽他說了幾個名字,隻見一刻人已來齊。顧君讓老殘到外間,見有七八位,一一作揖相見畢。顧君執壺,一座二座三座俱已讓過,方讓老殘坐了第四座。老殘說:“讓別位吧!”顧君說:“這都是我們同事了。”入座之後,看桌上擺得滿桌都是碟子,青紅紫綠都有,卻認不出是什麼東西。看顧君一徑讓那三位吃酒,用大碗不住價灌,片刻工夫都大醉了。席也散了。看著顧君吩咐家人將三位扶到東邊那間屋裏去,回頭向老殘道:“閣下可以同進去看看。”原來這間屋內,盡是大床。看著把三人每人扶在一張床上睡下,用一個大被單連頭帶腳都蓋了下去,一麵著人在被單外麵拍了兩三秒鍾工夫,三個人都沒有了,看人將被單揭起,仍是一張空床。老殘詫異,低聲問道:“這是什麼刑法?”顧君道:“不是刑法,此三人已經在那裏‘呱呱’價啼哭了。”老殘道:“三人投生,斷非一處,何以在這一間屋裏拍著,就會到那裏去呢?”顧君道:“陰陽妙理,非閣下所能知的多著呢!弟有事不能久陪,閣下願意出遊,我著人送去何如?”老殘道:“費心感甚。”顧君吩咐從人送去,隻見一人上來答應一聲“是”。老殘作揖告辭,兼說謝謝酒飯。顧君送出堂門說:“恕不送了。”
那家人引著老殘,方下台階,不知怎樣一恍,就到了一個極大的街市,人煙稠密,車馬往來,擊轂摩肩。正要問那引路的人是甚麼地方,誰知那引路的人,也不知道何時去了,四麵尋找,竟尋不著。心裏想道:“這可糟了。我此刻豈不成了野鬼了嗎?”然而卻也無法,隻好信步閑行。看那市麵上,與陽世毫無分別,各店鋪也是懸著各色的招牌,也有金字的,白字的,黑字的;房屋也是高低大小,所售不齊。隻是天色與陽間差別,總覺暗沉沉的。老殘走了兩條大街,心裏說何不到小巷去看看,又穿了兩三條小巷,信步走去,不覺走到一個巷子裏麵。看見一個小戶人家,門口一個少年婦人,在雜貨擔子買東西,老殘尚未留心,隻見那婦人抬起頭來,對著老殘看了一看,口中喊道:“你不是鐵二哥哥嗎?你怎樣到這裏來的?”慌忙把買東西的錢付了,說:“二哥哥,請家裏坐吧。”老殘看著十分麵熟,隻想不起來她是誰來,隻好隨他進去,再作道理。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