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看著約摸有一分鍾時的工夫,已經四五個人磨碎了。像這樣的磨子不計其數。心裏想道:“一分鍾磨四五個人,一刻鍾豈不要磨上百個人嗎?這麼無數的磨子,若詳細算起來,四百兆人也不夠磨幾天的。”心裏這麼想,誰知閻羅王倒已經知道了,說道:“你疑惑一個人隻磨一回就完了嗎,磨過之後,風吹還原,再磨第二回。一個人不定磨多少回呢!看他積的罪惡有多少,定磨的次數。”老殘說:“是犯了何等罪惡,應該受此重刑?”閻羅王道:“隻是口過。”老殘大驚,心裏想道:“口過痛癢的事,為什麼要定這樣重的罪呢?”其時閻羅王早將手指收回,麵前仍是雲霧遮住,看不見大磨子了。閻羅王又已知道老殘心中所說的話,便道:“你心中以為口過是輕罪嗎?為的人人都這麼想,所以犯罪人多了。若有人把這道理說給人聽,或者世間有點驚懼,我們陰曹少作點難,也是個莫大號功德。”老殘心裏想道:“倘若我得回陽,我倒願意廣對人說;隻是口過為什麼有這麼大的罪,我到底不明白。”
閻羅王道:“方才我問你殺、盜、淫這事,不但你不算犯什麼大罪,有些功德就可以抵過去的。即是尋常但凡明白點道理的人,也都不至於犯著這罪。惟這口過,大家都沒有仔細想一想。倘若仔細一想,就知道這罪比什麼罪都大,除卻逆倫,就數他最大了。我先講殺字律。我問你,殺人隻能殺一個嗎!陽律上還要抵命。即使逃了陽律,陰律上也隻照殺一個人的罪定獄。若是口過呢,往往一句話就能把這一個人殺了,甚而至於一句話能斷送一家子的性命。若殺一個人,照一命科罪。若害一家子人,照殺一家子幾口的科罪。至於盜字律呢,盜人財帛罪小,盜人名譽罪大,毀人名譽罪更大。毀人名譽的這個罪為甚麼更大呢?因世界上的大劫數,大概都從這裏起的。毀人名譽的人多,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世界既不分皂白,則好人日少,惡人日多,必至把世界釀得人種絕滅而後已。故陰曹恨這一種人最甚,不但磨他幾十百次,還要送他到各種地獄裏去叫他受罪呢!你想這一種人,他斷不肯做一點好事的。他心裏說,人做的好事,他用巧言既可說成壞事;他自己做壞事,也可以用巧言說成好事,所以放肆無忌憚的無惡不作了。這也是口過裏一大宗。又如淫字律呢,淫本無甚罪,罪在壞人名節。若以男女交媾謂之淫,倘人夫妻之間,日日交媾,也能算得有罪嗎?所以古人下個淫字,也有道理。若當真的漫無節製,雖然無罪,身體即要衰弱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任意毀傷,在那不孝裏耽了一分罪去哩。若有節製,便一毫罪都沒有的。若不是自己妻妾,就科損人名節的罪了。要知苟合的事也不甚容易,不比隨意撒謊便當。若隨口造謠言損人名節呢,其罪與壞人名節相等。若聽旁人無稽之言隨便傳說,其罪減造謠者一等。可知這樣損人名節,比實做損人名節的事容易得多,故統算一生積聚起來,也就很重的了。又有一種圖與女人遊戲,發生無根之議論,使女人不重名節,致有失身等事,雖非此人壞其名節,亦與壞人名節同罪。因其所以失節之因,誤信此人遊談所致故也。若挑唆是非,使人家不和睦,甚至使人抑鬱以死,其罪比殺人加一等。何以故呢?因受人挫折抑鬱以死,其苦比一刀殺死者其受苦猶多也。其他細微曲折之事,非一時間能說得盡的,能照此類推,就容易明白了。你試想一人在世數十年間,積算起來,應該怎樣科罪呢?”
老殘一想,所說實有至理,不覺渾身寒毛都豎起來,心裏想道:“我自己的口過,不知積算起來該怎樣呢?”閻羅王又知道了,說:“口過人人都不免的,但看犯大關節不犯,如下犯以上所說各大關節,言語亦有功德,可以口德相抵。可知口過之罪既如此重,口德之功亦不可思議。如人能廣說與人有益之事,天上酬功之典亦甚隆也。比如《金剛經》說: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寶滿爾所恒河沙數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否?須菩提言甚多,世尊。佛告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於此經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而此福德勝前福德。這是佛經上的話,佛豈肯騙人。要知‘受持’二字很著力的,言人能自己受持,又向人說,福德之大,至比於無量數之恒河所有之沙的七寶布施還多。以比例法算口過,可知人自身實行惡業,又向人演說,其罪亦比恒河中所有沙之罪過還重。以此推之,你就知道天堂地獄功罪是一樣的算法。若人於儒經、道經受持奉行,為他人說,其福德也是這樣。”老殘點頭會意。閻羅王回頭向他侍從人說:“你送他到東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