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如此,那屬於自家的幾分地瓜地還養育著家裏的豬。我家裏每年都要養豬,豬也要吃食呀!地瓜葉是豬們愛吃的食品。父親常常帶我們到地裏翻地瓜秧,挑揀那些長得又肥又長的薯蔓掐掉一截,一次弄一大荊條籃,扛回來煮爛了喂豬,豬們吃得搖頭擺尾其樂陶陶。有人對我父親的做法表示非議,說這樣最終會影響地瓜的產量,我也有類似看法。也可能是我家自留地裏底肥特別充足(反正豬圈裏有的是豬糞),我們地裏刨出的地瓜並不比別人少。況巨每年我們家的豬都長得膘肥肉壯,年底賣到肉點兒能換回一大把票子,有得有失,所以我們全家人依然樂此不疲。
更有讓我們這些不當家不主事的孩子們忿忿不平的事情,是母親常常在夏季用小麥去兌換人家的地瓜幹,一斤小麥換回二斤地瓜幹來。母親歎著氣對我們說:“黃鼠狼吃雞毛——胡楦肚兒吧!”雖然我們心裏也明白這裏的無奈,但把自家舍不得吃的小麥親手倒入別人家的口袋,心裏還是有著說不出的酸楚:為什麼人家就有吃白麵的命,而我們隻有吃地瓜麵的命呢?
六
秋後,收獲過後的地瓜地裸露著一片凹凸不平的黃土,但它仍然充滿著誘惑力——那裏殘留著未收盡的果實。生產隊的冬耕,安排誰去耕這些地瓜地,便是一份美差了。我在隊裏幹活的時候年紀尚小,還沒有扶犁的力氣和技術。我的盼望是當一個助手,跟在犁的後邊拾地瓜。拾到的地瓜當然仍然屬於生產隊,一般是送到飼養棚去做牲口飼料。但無論誰幹這活兒,似乎都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就是可以隨便燒地瓜吃。深秋的田間地頭到處堆放著玉米秸杆,這是燒地瓜的最好燃料。抱幾抱玉米秸杆扔在一堆,擦一根火柴扔上去,刹時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待火焰即將燃盡的時候,我們把剛剛從泥土裏翻出來的地瓜,挑撿一些個頭不大不小的,卜通卜通扔進火堆裏,然後我們便兀自繼續犁地,不過幾個來回,去火堆裏翻出地瓜來,用手捏一捏,便知已經熟透了,一個個散發出撲鼻的香氣。這樣燒出來的地瓜與煤火裏烤出來的紅薯味道不同,既新鮮又香甜,我們一口氣吃上好幾個,噎得自己直打嗝,直到把肚子填飽為止。
地瓜地耕過一遍之後,仍然不能把紅薯完全收幹淨,地裏仍然有漏網之“薯”,但生產隊是不會再去精收了,可不知什麼原因,又不允許社員個人去溜地瓜(我們那裏把精收紅薯之類稱做“溜”)。隊裏專門安排了扛著木頭槍的基幹民兵護秋,一旦發現有誰扛著钁頭偷偷下地便要圍追堵截,抓住了沒收“非法所得”的紅薯不說,還要給予處罰,還要上大喇叭去點著名訓斥。素來珍惜每一粒糧食的社員們對這種寧肯把地瓜爛在地裏也不準收歸個人的管理很有怨言,但也沒有幾個人敢和幹部們去唱對台戲。
什麼事情都有個特別,敢於公然犯禁的人也有,這就是花嫂一家。東鄰的花嫂是個寡婦,在我五六歲的時候,他家男人偷了生產隊一口袋地瓜,被人抓了個正著,一時不堪羞辱,半夜裏便吊死在一棵老槐樹上。花嫂哭得死去活來,發瘋一般,尤其是對村裏的幹部民兵,見誰便跟誰揪打,從此幹部民兵們見到她都是躲得遠遠的,她成了無人敢惹的“茬子戶”。或許真的是由於懼怕她的混鬧,或許根本上還是由於同情他們孤兒寡母,總之她家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似乎也有了天然的“豁免權”,他們光天白日去地裏“溜地瓜”,穿街過市大搖大擺,幹部民兵也無人過問。
多年以後我早已離開了農村,我還常常在夢裏扛著钁頭去溜地瓜,刨不到地瓜的失落、刨到了地瓜的狂喜和害怕被人發現的緊張,仍然能夠久久牽絆自己情緒的起伏……
七
地瓜作為一個時期裏鄉村生活的主角,牽連出許多酸甜苦辣和悲歡離合,我記憶中許多或慘痛或可笑或欣慰的事情和地瓜有關。
那年林彪出事以後在大隊部開會傳達中央有關文件,然後讓大家輪個兒發言批判,點名點到了老貧農、支部委員永修哥。永修哥自感嘴拙不肯說,支部書記不依不饒強調道,不說不行,都得說幾句,誰不說誰就跟林彪穿一條褲子!永修哥吭味吭味憋了半天,狠狠咽了一口痰說:“咱光忙著在地裏刨地瓜哩,誰知道林禿子他弄這事呢?”支部書記又說:要批判,沒有態度不行!永修哥又想了想,以憤怒的口氣大聲說:“要說林禿子你也真你娘算個二百五,你也不用刨紅薯,也不用吃紅薯麵,搞啥政變哩?!”嚴肅的批判會場爆發出一陣笑聲。我沒有跟大家一起笑出聲,我不認為永修哥這樣說是有意調侃——在“糠菜半年糧”的農民眼裏,隻要能夠不吃地瓜麵,那便是在天堂上過日子,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有一年大年初一的上午,我聽大人們竊竊私語說,老黃上吊死了。老黃是我家北鄰的一位老女人,可能是她的娘家姓黃,也可能是她的娘家並不姓黃,而是別的原因,總之人們都這麼叫她,我也這麼叫她。老黃也是年紀輕輕便守了寡,拚死拚活把兒子狗蛋養大成人,又拚死拚活為狗蛋娶上了媳婦。可是她和兒媳婦總是不對茬口,鄰居們總是見她們婆媳破口對罵,罵出的話經常血淋淋地讓人不堪入耳。農村婆媳失和吵架鬥嘴的很多,但像她們這樣公然對罵的也稀罕,所以鄉親們便對她們各打四十大板,說她們倆是一對不夠數。老黃年輕力壯的時候兒媳婦奈何她不得,晚年到了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便給了兒媳婦以牙還牙的機會。老黃為什麼上吊而死呢?開頭聽說,是因為兒媳婦起五更給她送的餃子是地瓜麵的;後來又有人說,僅僅因為是地瓜麵老黃也不至於去死呀,媳婦送的餃子裏邊包的不是菜餡,而是刺棵(一種野草的果實,遍體長滿毛刺,不是人能吃的東西),同院的鄰居聽見老黃整夜都在哀嚎哭罵,後來聽不到聲息了,找人去看才知道她隻用一根腰帶便把自己吊死了。
老黃的死對鄉鄰的生活並未產生多大的影響,第三天本家的便把她草草埋葬了。除了私下裏議論幾句,沒有誰去深究老黃的死因,更沒有誰向老黃的兒媳興師問罪。一個本來即將老死、活著隻有罪受的人早死了那麼幾天,對她自己也未嚐不是一種解脫。而她的兒媳婦,也要養育她自己的兒女,也會有將來的晚景。人們相信善惡終會有報,所以對眼前的一切也就麻木不仁聽之任之了。
鄉親們一如既往地忍受著身邊的一切,像山岡坡地裏的地瓜一樣活著。也就在這樣的生活環境裏,我的身體和精神一天天發育起來,直到長大成人……
§§第七輯 塞外短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