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濞以子故不朝,及削地書至,於是及使中大夫應高誂膠西王。無文書口報曰:吳王不肖,有宿夕之憂,不敢自外,使喻其歡心。王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興於奸雄,飾於邪臣,好小善,聽讒賊,擅變更律令,侵奪諸侯之地,徵求滋多,誅罰良善,日以益甚。語有之曰:舐糠及米,吳與膠西。知名諸侯也。一時見察,恐不得安肆矣。吳王身有內病,不能朝請二十餘年,常患見疑,無以自白。今脅肩累足,猶懼不見釋。竊聞大王以爵事有適,所聞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小將奈何?高曰: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今吳王自以為與大王同憂,願因時脩理,棄軀以除患害於天下,抑亦可乎?王矍然駭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雖急,固有死耳。安得勿戴?高曰:禦史大夫晁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蔽忠塞賢,朝廷疾怨,諸侯皆有背叛之意,人事極矣。彗星夕出,蝗蟲數起,此萬世一時,而愁勞聖人之所起也。故吳王內欲以晁錯為詩,外隨大王後車,傍佯天下,所鄉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大王誠幸而許之一言,則吳王帥楚王,略函穀關,守滎陽、敖倉之粟,距漢兵,治次舍,須大王。大王有幸而臨之,則天下可並,兩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七國皆反,兵敗伏誅。
淮南王安怨望,厲王死,欲謀叛逆,未有因也。及削地之後,其為謀益甚,與左吳等日夜按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召伍被與謀,被曰:上寬赦大王,王複安得亡國之言乎?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子胥曰:臣今見麋鹿遊於姑蘇之台。臣今亦見宮中生荊棘,霧露霑衣也。臣聞聰者聽於無聲,明者見於未形,故聖人萬舉萬全。昔文王一動,而功顯於世,列為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故海內不期而隨此。千歲之可見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吳、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誅,願大王無為吳王之聽。昔秦絕聖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棄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於糟糠;女子績紡,不足以蓋形。遣蒙恬築長城,東西數千裏,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僵屍千裏,流血頃畝,百姓力竭,故欲為亂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人海求異物,及延年益壽之藥,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曰:以令名振男女,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大悅,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穀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為亂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他逾五嶺,攻百越。尉他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可其萬五千人。於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家而七。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皇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不一年,陳勝、吳廣發矣。高皇始於豐沛一唱,天下不期而響應者,不可勝數也。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百姓願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陣之中,而立為天子,功高三王,德傳無窮。今大王見高皇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賜為劉氏祭酒,受幾杖而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千裏,內鑄銅以為錢,東煮海以為鹽,上取江陵木為船,國富人眾,舉兵而西,破於大梁,敗於狐父,奔走而東,至於丹徒,越人擒之,身死絕祀,為天下笑。夫以吳楚之眾,不能成功者,何也?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眾,不能十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又萬倍於秦時。願大王從臣之計。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泄也。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於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幹也。故孟子曰:紂貴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紂先自絕於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也。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君,必且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死於東宮也。於是王氣怨結而不揚,涕滿眶而橫流,即起曆階而去。後複問伍被曰:漢庭治亂?被曰:竊睹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措,遵古之道;風俗綱紀,未有所缺;南越賓服,羌僰入獻,東甌入降,廣長楊,開朔方,匈奴折翅傷翼,失援不振。雖不及古太平之時,然猶為治也。王欲舉事,臣見其將有禍而無福也。王怒,被謝死罪。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眾起於大澤,奮臂大呼,而天下響應,西至於戲,而兵百萬。今吾國雖小,然而勝兵者可得十餘萬,非直適戍之眾,釠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秦無道,殘賊天下,興萬乘之駕,作阿房之宮,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父不寧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敖然若焦,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扣心而怨上,故陳勝一呼,天下響應。當今陛下臨製天下,一齊海內,汎愛蒸庶,布德施惠,口雖未言,聲疾雷霆,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萬裏,下之應上,猶影響也。而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揚熊也。大王以陳勝、吳廣喻之,被以為過。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僥幸耶?被曰:被有愚計。王曰:奈何?被曰:今朔方之郡,田地廣,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實其地。可偽為丞相、禦史請書,徙郡國豪傑任使,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家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逮諸侯太子幸臣,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武隨而說之,儻可僥幸,十得一乎?王曰:此可也。欲如伍被計。使人偽得罪而西,事大將軍、丞相,一日發兵,使人即刺殺大將軍青,而說丞相下之,如發蒙耳。又欲令衣求盜衣,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欲因以發兵。未得發,會事泄誅。
後漢靈帝以皇甫嵩為將軍,討破黃巾,威震天下,而朝政日亂,海內虛困。故信都令閻忠來說嵩曰: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機也。故聖人順時以動,智者因機以發。今將軍遭難得之運,蹈易駭之機,而踐運不撫,臨機不發,將何以保大名乎?嵩曰:何謂也?忠曰:天道無親,百姓與能。今將軍受鉞於暮春,收功於末冬,兵動如神,謀不再計,摧強易於折枯,消堅甚於湯雪,旬月之間,神兵電掃,封戶刻石,南向以報德,威名震本朝,風聲馳海外,雖湯武之舉,未有高將軍者也。今身建不賞之功,體兼高人之德,而北麵庸主,何以求安乎?嵩曰: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忠曰:不然。昔韓信不忍一餐之過,而棄三分之業,利劍已揣甚喉,方發悔毒之歎者,機失而謀乖也。今主上勢弱於劉、項,將軍權重於淮陰,指揮足以震風雲,叱吒可以興雷電,赫然奮發,因危抵頹,崇恩以綏先附,振武以臨後服,徵冀方之士,動七州之眾,羽檄先馳於前,大軍響振於後,蹈流漳河,飲馬孟津,誅閹宦之罪,除群怨之積,雖童兒可使奮拳以致力,女子可使褰裳以用命。況厲熊羆之卒,因迅風之勢哉?功業已就,天下已順,然後請呼上帝,示以天下,混齊六合,南麵稱製,移寶器於將興,推亡漢於已墜,實神機之至會,風發之良時也。夫既朽之木不雕,衰世之朝難佐,若欲輔難佐之朝,彫朽敗之木,是猶逆阪走丸、迎流縱棹,豈雲易哉?且今宦豎群居,同惡如市,上命不行,權歸近習,昏主之下,難以久居,不賞之功,讒人側目,如不早圖,後悔無及。嵩懼曰:非常之謀,不施於有常之勢。創國大功,豈庸才所致?黃巾細孽,敵非秦、項,新結易散,難以濟業。且民未忘主,天下祐逆,若虛造不冀之功,以速朝名之禍,孰與委忠本朝,守其臣節?雖雲多讒,不過放廢;猶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論,所不敢聞。忠知說不用,因亡去。
王莽時,寇盜群發,莽遣將軍廉丹伐山東。丹辟馮衍為掾,與俱至定陶。莽追詔丹曰:將軍受國重任,不能捐身中野,無以報恩塞責。丹惶恐,夜召衍,以書示之。衍因說丹曰:衍聞之,順而成者,道之所大也;逆而功者,權之所貴也。是故期於有成,不問所由;論於大體,不守小節。昔逢醜父伏軾而使其君取飲,稱於諸侯;鄭祭仲立突而出忽,終得複位,美於《春秋》。蓋以死易生,以存易亡,君子之道也;詭於眾意,寧國存身,賢者之慮也。故《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若夫知其不可而必為之,破軍殘眾,無補於主,身死之日,負義於世,智者不為,勇者不行。且衍聞之,得時無怠。張良以五代相韓,椎秦始皇於博浪之中,勇冠乎賁育,名高於太山。將軍之先,為信臣;新室之興,英雋不附。今海內潰亂,民懷漢德,甚於詩人之思召公也。愛其甘棠,而況子孫乎?民所歌舞,天必從之。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屯據大郡,鎮撫吏士,砥礪其節,百裏之內,牛酒日賜,納雄傑之士,詢忠智之謀,要將來之心,待縱橫之變,興社稷之利,除萬人之害,則福祿流於無窮、功烈著於不滅。何與軍覆於中原,身膏於草野,功敗名喪,恥及先祖哉?聖人轉禍而為福,智士因敗而為功。願將軍深計而無與俗同。丹不能從。進及睢陽,複說丹曰:蓋聞明者見於未形,智者慮於未萌。況其昭晰者乎!凡患生於所忽,禍發於細微,敗不可悔,時不可失。公孫鞅曰:有高人之行,必負非於世;有獨見之慮,必見贅於民。故信庸庸之論,破金石之策;襲當世之操,失高明之德。夫決者,智之君也;疑者,事之役也。時不再來,公勿再計。丹不聽,進及無鹽,與赤眉戰死。衍乃亡命河東。
來歙說隗囂遣子入侍。囂將王元以天下成敗未可知,不願專心內事,遂說囂曰:昔更始西都,四方響應,天下喁喁,謂之太平。一旦壞敗,大王幾無所措。今南有子陽,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數,而欲率儒生之說,棄萬乘之基,羈旅危國,以求萬全,此循覆車之軌,計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馬最強,北取西河上郡,東收三輔之地,案秦舊跡,表裏山河,元請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穀關,此萬代一時也。若計不及此,宜蓄糗糧,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要之,魚不可脫於泉;神龍失勢,即還與蚯蚓同。囂然元計,雖已遣子入質,猶負於險厄,欲專製方麵,遂背漢。
魏太祖與呂布戰於濮陽,不利。袁紹使人說太祖連和,使太祖家居鄴。太祖將許之,程昱見曰:竊聞將軍欲遣家居鄴,與袁紹連和,誠有之乎?太祖曰:然。昱曰:意者,將軍殆臨事而懼。不然,何慮之不深也?夫袁紹據燕、趙之地,有並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濟也。將軍自度能為之下乎?將軍以龍虎之威,可為韓、彭之事耶?昱愚不識大旨,以為將軍之誌,不如田橫。田橫,齊一壯士耳,猶羞為高祖之臣。今將軍欲遣家往鄴,將北麵而事袁紹。夫以將軍之聰明神武,而反不羞為袁紹之下,竊為將軍恥之。今兗州雖殘,尚有三城;能戰之士,不下萬人。若與文若昱等收而用之,霸王之業可成也。願將軍更慮之。太祖乃止。
袁紹為盟主,有驕色,陳留太守張邈正義責之。紹令曹操殺邈,操不聽。邈心不自安,及操東擊陶謙,令其將陳宮屯東郡。宮因說邈曰:今天下分崩,雄傑起,君擁十萬之眾,當四戰之地,撫劍顧盼,亦足以為人豪,而反受製於人,不亦鄙乎?今州軍東征,其處空虛,呂布壯士,善戰無前。若迎之共據兗州,觀天下之形勢,俟時事之變通,此亦縱橫之一時也。邈從之而反曹公。
鍾會、鄧艾既破蜀,蜀主降,會構艾。艾檻車徵,會陰懷異圖,厚待蜀將薑維等。維見而知其心,謂可構成擾亂,徐圖克複也,乃詭說之曰:聞君自淮南以來,算無遺策。晉道克昌,皆君為之。今複定蜀,威德震世,民高其功,而主畏其謀,欲以此安歸乎?夫韓信不背漢於擾攘,而見疑於既平;大夫種不從範蠡於五湖,卒伏劍而妄死。豈闇主愚臣哉?利害使之然也。今君大功既立,大德已著,何不法陶朱汎舟絕跡,全功保身,登峨眉之嶺,而從赤鬆遊乎?會曰:君言遠,我不能行。且為今之道,或未盡於此也。維曰:其他則君智力之所能,無煩於老夫矣。由是情好歡甚。會自稱益州牧以叛,欲授維兵五萬人,使為前驅。魏將士憤發,殺會及薑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