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敝甲凋兵,軍於澠池,願渡河,據番吾,會戰邯戰之下,願以甲子合戰,以征殷紂之事。故使臣先以聞於左右。凡大王之所信為從者,恃蘇秦。蘇秦熒惑諸侯,以是為非,以非為是,欲反覆齊國,而自令車裂於市。夫天下之不可混一亦明矣。今楚與秦為昆弟之國,而韓、梁稱為東藩之臣,齊獻魚鹽之地,此斷之右臂也。夫斷右臂而與人鬥,失其黨而孤居,求欲無危,豈可得乎?今秦發三軍,其一軍基午道,告齊使興師渡河,軍於邯鄲之東;一軍軍於成皋,驅韓、梁軍於河外;一軍軍於澠池,約四國而擊趙。趙服,必四分其地。是故不匿意隱情,先以聞於左右。臣竊為大王計,莫如與秦王遇於澠池,麵相見而口相約,請按兵無攻。願大王之定計。趙肅侯許之。張儀說燕昭王曰:大王之所親信,莫如趙。昔趙襄子嚐以其姊為代王妻,欲並代,約與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為金鬥,長其尾,令可以擊人。與代王飲,陰告廚人曰:即酒酣樂,進熱啜,反鬥以擊之。於是酒酣樂,取熱啜,廚人進斟,因反鬥擊代王,殺之,肝脅塗地。其姊聞之,因磨笄以自殺。故至今有磨笄之山,天下莫不聞。夫趙王之狼戾無親,大王之所明見。且以趙為可親乎?趙興兵攻燕,再圍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謝。今趙王已入朝澠池,效河間,事以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雲中九原,驅趙而攻燕,則易水長城,非王有也。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趙不敢妄動。昃西有強秦之援,南無齊趙之患。是故願大王孰計之。燕王聽張儀。儀歸報秦。
於是楚人李斯、梁人尉繚說於秦王曰:秦自孝公已來,周室卑微,諸侯相兼,關東為六國。秦之乘勝侵諸侯,蓋六代矣。今諸侯服秦,譬若郡縣。其君臣俱恐,若或合縱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湣王所以亡也。願王無愛財,賂其豪臣,以亂其謀。秦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秦王從其計,陰遣謀士齎金玉以遊諸侯。諸侯名士,可與財者,厚遺給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乃使良將隨其後,遂並諸侯。
秦既吞天下,患周之敗,以為弱見奪。於是笑三代,蕩滅古法,削去五等,改為郡縣,自號為皇帝;而子弟為匹夫,內無骨肉本根之輔,外無尺土蕃翼之衛。吳、陳奮其白挺,劉、項隨而斃之。故曰:周過其曆,秦不及其數,國勢然也。
漢興之初,海內新定,同姓寡少,懲亡秦孤立之敗,於是割裂疆土,立爵二等。功臣侯者,百有餘邑。尊王子弟,大啟九國。國大者,跨州兼郡,連城數十,可謂矯枉過正矣。然高祖創業,日不暇給,孝惠享國之日淺,高後女主攝位,而海內晏然,無狂狡之憂、卒折諸呂之難、成太宗之基者,亦賴之於諸侯也。夫原本以末大,流濫以致嗌。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橫逆,以害身喪國。故文帝采賈生之議,分齊趙。景帝用晁錯之計,削吳楚。武帝施主父之策,推恩之令。景遭七國之亂,抑諸侯,減黜其官。武有淮南、衡山之謀,作左官之律,設附益之法。諸侯唯得衣食租稅,不與政事。至於哀平之際,皆繼體苗裔,親屬疏遠,生於帷牆之中,不為士民所尊。故王莽知漢中外殫微,本末俱弱,無所忌憚,生其奸心;因母後之權,假伊、周之稱,專作威福,廟堂之上,不降階序而運天下。詐謀既成,遂據南麵之尊,分遣五威之吏,馳傳天下,班行符命。漢諸侯王蹶角稽首,奉上璽紱,唯恐居後。豈不哀哉!乃莽敗,天下雲擾。光武中興,篡隆皇統,而猶遵覆車之遺轍,養喪家之宿疾,僅及數世,奸宄充斥。率有強臣專朝,則天下風靡;一夫縱橫,則城池自夷。豈不危哉!在周之難興王室也,放命者七臣,幹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據其天邑,鉦鼙震於閫宇,鋒鏑流於絳闕;然禍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治待亂。是以宣王興於共和,襄、惠振於晉鄭。豈若二漢階闥暫擾,而四海已沸;孽臣朝入,而九服夕亂哉?遠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覽董卓擅權之際,億兆悼心,愚智同痛。豈世乏曩時之臣,士無匡合之誌歟?蓋遠績屈於時異,雄心挫於卑勢耳。魏太祖武皇帝躬聖明之姿,兼神武之略,龍飛譙沛,鳳翔兗豫;觀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長策,睹前車之傾覆,而不改其轍跡;子弟王空虛之地,君不使之人,權均匹夫,勢齊凡庶;內無深根不拔之固,外無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為萬世之業也。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諸侯,皆跨有千裏之土,兼軍武之任,或比國數人,或兄弟並據,而宗室子弟,曾無一人間廁其間,與相維持,非所以強幹弱枝,備萬一之慮也。時不用其計,後遂淩夷,此周、秦、漢、魏立國之勢。是以究其始終強弱之勢,明鑒戒焉。
論曰:周有天下八百餘年,後代衰微,而諸侯縱橫矣。至末孫王赮降為庶人,猶能枝葉相持,名為天下共主。當是時也,楚人問鼎,晉侯請隧,雖欲闞周室,而見厄諸姬。夫豈無奸雄,賴諸侯以維持之也。故語曰:百足之蟲,至死不僵,扶之者眾,此之謂乎?及嬴氏擅場,懲周之失,廢五等,立郡縣;君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功臣效勤,而幹城無茅土;孤製天下,獨擅其利,身死之日,海內分崩。陳勝偏袒唱於前,劉季提劍興於後,虎嘯龍睇,遂亡秦族。夫劉、陳諸傑,布衣也,無吳、楚之勢、立錐之地,然而驅白徒之眾,得與天子爭衡者,百姓思亂、無諸侯勤王之可憚也。故請曰:夫亂政虐刑,所以資英雄而自速禍也。此之謂矣。夫伐深根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今五等,深恨者也;郡縣,枯朽者也。故自秦以下,迄於周、隨,失神器者非侵弱,得天下者非持久,國勢然也。嗚呼!郡縣而理,則生布衣之心;五等禦代,則有縱橫之禍。故知法也者,皆有弊焉。非謂侯伯無可亂之符、郡縣非致理之具,但經始圖其多福,慮終取其少禍,故貴於五等耳。聖人知其如此,是以競競業業,日慎一日,修德以鎮之,擇賢而使之。德修賢擇、黎元樂業,雖有湯武之聖,不能興矣。況於布衣之細,而敢偏袒大呼哉?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