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尚未發明噴氣式,也未掛牌戴帽,稍稍講點人權,我隻是站在一角,接受從他口中大量噴過來的唾沫星子。從那我懂得“唾棄”一詞的來曆。因為我確實寫了所謂的“反黨”小說,受唾也是無話好說。但小人之輩,無不以虐人自娛,來獲得精神滿足的。愈講愈興奮,愈激烈,也就推推搡搡,動起手來。那些他認為的土包子,一個個張著大嘴,看得起勁,喝彩的同時,也斥我必須老實交待,高喊打倒一貫反黨之類的,後來司空見慣的一套。隨後,批得還嫌不過癮的他,與幾個附和者,開始辱及我父母,惡毒的語言,真虧他想得出來。無論如何,此公也算是一位有文化的人,該知道兩千多年前,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就說過“太上不辱先”;該知道曹操對陳琳說過,“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便不免怒目相向。
但我沒有料到,稍作不遜和不屑狀,立刻,遭到此位劇作家和他煽動起來的群眾,好一陣的唁唁然狂吠,口號聲聲,聲震屋瓦,打掉威風的同時,連祖宗八代都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那是我第一次受到這種全方位多角度的“鍛煉”,當時的我,血液直衝腦際,眼前頓時全黑,隻能感覺到台下一對對冒綠光的眼睛圍著我。我不諱言,當時我真的覺得已經沒有活頭,真的生出殺掉這個家夥,然後自殺的想法。然而,終究是中國人的緣故罷,再好的死,也不如再不好的生。我站在那裏,看著他還有多大力氣,還能講多久,我不信他不會閉嘴。
經曆這一次雷霆萬鈞的煉獄式訓練,我得說,我終生獲益匪淺。
後來,我給發配了,到太行山裏修鐵路,常常因監督勞動的懲罰性措施,必須夜晚留在曠野裏看守工具。深山裏,時有不懷好意的狼群,圍著一圈,遠遠蹲著。狼,說到底,還是忌畏人的。而有恃無恐的小人要算計你,才教你防不勝防。狼隻求果腹,不會吻你的同時,給你一口,不會口誅筆伐,胡亂上綱,不會咬得你遍體鱗傷以後,還要去主子那兒領賞。它們以為我會害怕,會逃跑,就等著機會撲上來。殊不知我早就領教過這種圍攻的場麵,已經訓練有素。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真感謝那位劇作家對我第一次鍛煉,懂得以不變應萬變的古訓,否則,在這些同是眼露綠光的群狼包圍下,不嚇死,也會被包圍圈漸漸縮小的狼群,將我撕成碎片,成為它們的腹中之物。
那十幾條狼,終於在我燃起了火,敲擊了鐵器以後,悻悻然地走掉了。但1957年,為那篇定性為“反黨”的小說,第一次被此公押上台當作批判會的鬥爭靶子,一下子成為十惡不赦的人犯時,那種天昏地暗,那份六神無主,即使事隔數十年,走筆至此,猶心驚肉跳。盡管這樣,我還是要謝謝他,在我隨後受難的漫長歲月裏,這第一次下馬威,很像樣板戲《紅燈記》裏李玉和的台詞,“有了這碗酒墊底,什麼酒也可以應付”,數十年間,任何批鬥,即使幾千人的場麵,對我來講,都不在話下。
第一次遭遇,看那陣勢,我差點癱在那裏,以為過不去的,心裏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但熬過最初的一關,倒沒有完。而且,無論再崎嶇的道路,對我而言,也得算是坦途。一個人,當一切都失去,成為一無所有的乞丐,還有什麼羞辱可言,求生便是第一需求。我能理解兩千多年前司馬遷,受宮刑,處蠶室,還憤而作史的原因了,因為活著才能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而且,辯證法最有生命力的一條法則,就是一個“變”字,這個字像強心劑一樣鼓舞著我。世界是在不停的變化之中,誰也沒有永遠,我有什麼理由要先死給那些小人看呢?看誰熬得過誰吧!
所以,我沒死,這一切,都得拜謝小人所賜。
外國作家沒有,或不大有、或很少機會受到這種不停的磨練,大難當頭,措手不及,隻好自殺。除了茨威格,我們還可以數出海明威、傑克·倫敦、葉賽寧、馬雅柯夫斯基、法捷耶夫、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有島武郎,甚至北村透穀、三島由紀夫等一大堆的名字。但中國作家通常不這樣結束自己,已經訓練有素,知道怎樣想法苟存下來。從這個隻求活下來的消極意義上考究,不怕有識之士笑話,我以為,當代小人的貢獻,就在於對中國作家的磨練,使他們具有了好好賴賴能熬過來的堅強,實在是功不可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