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小人禮讚(2 / 3)

因此,誰敢說十年“文革”期間,自己從不低下尊嚴的頭,當過不同程度的蟑螂呢一個人,被迫認同自己為蟲豸,還要唱一首“我是牛鬼蛇神”的歌,排隊走向批判台,彎腰屈背接受從肉體到內心的踐踏,加之踩上千萬隻腳,加之永世不得翻身。此刻,除蠅營狗苟地求生外,還有什麼尊嚴可言茨威格哪裏見過這種陣式,法西斯還未曾來得及收拾他,他已經登上輪船,離開歐洲到南美去了。如果他親身領受過黨衛軍的槍托,或衝鋒隊員的皮帶,也許他覺得活著回到故國,比寫絕命書更有意義一些。

所以,回顧大半輩子,倘無1957年,嚐受到小人一族的操練,我很難想象怎麼度過其後那“十年浩劫”。“文革”對我,已是我第二或第三次受衝擊,耐壓或承受能力要比1957年強多了。那時,轉瞬之間,由好人變成壞人,變成五類分子,變成印度不可接觸者階層,變成美國南北戰爭時的黑奴,連不是東西的東西,也爬到腦袋上來作威作福,熬過最初的折磨日月,徹底拋棄自己的尊嚴,那才是最痛苦的。試想,匍匐在那裏,成為一條人人可踢一腳的狗,還不能放過你,那是一個多麼飲淚吞血的艱難過程。

萬事開頭難,我是從那時才體會到這句話的真義,而小人,社會的醜惡,最拿手的伎倆,就是將你的尊嚴當作臭鞋破襪加以踐踏。然而,尊嚴沒了,你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早先讀《北史》,對北魏崔浩的悲劇理解不深,後來,我再讀他被那些鮮卑人,裝在木籠裏,抬到現在大同市的南城,放在土坑裏,接著,大家掀開袍褂,掏出家夥,向這個有潔癖的文人拉屎撒尿,我捧書的雙手不禁顫抖起來。從古至今,小人作惡的路數,如出一轍,所以要剝掉你的尊嚴,打掉你的斯文,就因為他們靈魂中永遠擺脫不了的文化弱勢,才對比他強的知識分子嫉恨得無以複加。但我還是要感謝這些折磨過我的小人,第一次打擊,差點要學茨威格寫絕命書的。第二次打擊,“吾與汝偕亡”,連殺人之心都有過的。但第三、第四次打擊接踵而至,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去你的吧,既然已經將我逼到了隻有選擇極其卑劣地活著的一道,那我幹嗎要死,我還偏要和他們比賽誰能活得長久。

小人,是我學會適應生存的老師。就衝這一點,我禮讚他們!

倘非他們從五十年代起施加於我心靈與肉體的長期鍛煉,我想我不會活到現在這樣“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看透人生。這也不光是我,整個知識分子階層,都曆練得成熟,輕易不肯言輸,應該看到,小人起的作用,不可低估。在中國,“小人”是一個很古老的詞彙。據《潁川語小》這部書考證,“君子小人之目,始於大禹誓師之詞,曰‘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蓋謂廢仁哲,任奸佞也。”看來,遠古洪荒時代的夏商周,還是物質貧乏,民智未開的原始社會,就有小人為禍。所以,《鏡花緣》中的君子國,隻是李汝珍杜撰的烏托邦。小人是永遠不會絕跡的,甚至就在周圍,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想,無妨來往,心中有數,也就夠了。因為,小人一族,對於知識分子的作踐,很像生物鏈上的兩個環節,是一種必然的社會現象,逃不脫的。能有一點心理準備,未雨綢繆,也就不致在下次運動來臨之時,倉惶失措了。

古代的小人好分類,譬如,鮮卑人衝著崔浩的腦袋撒尿,這種訴求於以觸及皮肉的迫害而泄憤者,都是些沒有什麼文化的小人。朱全忠和那個不第秀才柳燦,將士子用繩子捆起,往黃河裏扔進去者,那該是稍有一點文化的小人。而像李定唆使禦史將蘇軾送進文字獄,那就是很有文化的小人了。但在十年“文革”中,小人一族便雜亂紛呈,無法捉摸了。有的近乎變態的折磨,有的出於陰暗心理的嫉恨,有的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卑劣,有的刁鑽促狹到極其可惡的程度。這時候,你不由得不佩服小人們的高明,高明到連古代的酷吏都聞之色變。有些不過是套著紅衛兵袖箍的孩子,幾個女中學生能將女校長活活打死,幾個男中學生能用墨汁將男老師灌瞎,小小年紀,肚子裏裝了那麼多的壞水,真不知惡從何來所以,在史無前例的十年裏,半夜醒來,撫摸傷痕,發現自己還有口氣,就不禁“感謝”上帝。如果“文革”是人生受折磨的大學階段,那麼,1957年,我就先接受小人一族的預科教育了。因此,有一點應急基本功,才得以經受得住“十年浩劫”的考驗。

所以,1957年我有幸碰上的一位人物,他雖是一位苦難製造者,但也是使我懂得人世之惡的一位老師。

此人在那時的文藝界有點名氣,不過不大,惟其不大,要跑到我們機關來領受人們對於名家的尊崇。對文化人來講,最怕有點文化的小人作祟,他們要折騰你,壞點子更多,這是一點也不假的。至今,我對這類人,退避三舍,敬而遠之,事出於此。名人不名,作家不作,恐怕也是寂寞難耐,需要人喝彩。那時,我雖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但對他也並不表示熱烈的欽佩,這就種下了致禍之由。等到我發表了小說,還未發動批判,他惺惺相惜,引為知己,算有了教導的機會,作內行狀,指點我小說藝術上的得失,我對別人的耳提麵命,從來反感,未對他作孫子狀,使他掃一大興。過兩天,氣候不佳,他還特地跟我握了握手,表示他與單位裏那些土包子幹部不同,他是懂藝術的,是愛惜才華的,是要保護年輕人和創作積極性的。幼稚的我,還以為手裏握著的是救命稻草呢!誰知轉過身去,在機關禮堂裏開大會,五短身材的此人,喝令我站出來,喝令我走到前麵,然後用短胳膊指著我鼻子,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批了半個鍾頭,最後總結曰:“李國文是個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的右派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