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麼行!”劉希夷不甘心被他舅舅蹂躪,說什麼不給老詩人這個麵子。寫不出這等好詩的宋之問,妒心大發,為了想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一聯,據為己有,便對外甥下了毒手,用布袋將其悶死。
按照宋之問此人一生不怎麼光明磊落的行狀,有可能幹出這種事來。《新唐書》載他“傾心媚附武後寵幸張易之,所賦諸篇,盡之問、劉朝隱所為,至為易之奉溺器。”《舊唐書》載他:“及易之等敗,左遷隴州參軍,未幾逃歸,還匿於洛陽人張仲之家。仲子與附馬都尉王同皎等謀殺武三思,之問令兄子發其事以自贖,及同皎等獲罪,起之問為鴻臚主簿,由此深為義士所譏。”從他無恥地捧著尿壺,尾隨權貴的醜惡表演看,從他背叛那位庇護他的朋友,幹出出賣靈魂的卑劣行徑看,這個墮落文人,把劉希夷幹掉,鞏固自己在詩壇的地位,那手是不會軟也不會抖的。
此前此後,我們在文壇上所見識到的黑色嫉妒,還少嗎?
其實,如果不是黑色的嫉妒,當然不是一件壞事,任何文學上的正當競爭,總是會促進文學的進步。怕就怕這種自封正宗,隻此一家,心胸狹窄,排他成性的非白色嫉妒,那文學世界應有的繽紛斑斕的局麵,就會相對減色了。
荷裔美國人房龍說:“從最廣博的意義講,寬容這個詞從來就是一個奢侈品,購買它的人隻會是智力非常發達的人——這些人從思想上說是擺脫了不夠開明的同伴們的狹隘偏見的人,看到整個人類具有廣闊多彩的前景。”在作家這一行裏,具有這種狹隘偏見的不夠開明的充滿妒心的同伴,他們的思維方式就是:不能容忍別人比自己好,更不能容忍自己比別人差,永遠看不到自己的不足,永遠挑別人的不是,總是以自己的長處,比別人的短處,總是酸溜溜以綠色的眼睛看待別人。從古至今,一直到文學新時期,這種人從來是不乏見的,而且有彌來愈甚的趨勢。
為文學計,寬容應是第一位的。
我們看到,掛在樹上的果實,無不透出大自然精心而又平衡的生態安排,讓每一顆果實擁有一方屬於名下的世界。不因為自己鮮豔奪目些,就眼皮抬高小視同類;不因為本身色彩比較暗淡就自慚形穢;不因為自己飽滿碩偉些,就恃強逞勝把別人擠到一邊去,不因為尚未熟透的稚嫩而退避三舍;不因為自己甜蜜可口些,就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地拒絕寬容;不因為有一些生澀而有人微言輕的自卑;不因為早開花早結果,就擺出老資格來恫嚇後人;不因為晚了幾步而忐忑不安踟躕不前。它生在那個位置上,就注定了它是不可替代的,好也罷,不好也罷,它就是它,別人既不能奈何它,也無法改變它。嫉妒,它要生長;不嫉妒,它也要生長。總的曆史走勢,就是這樣不停地前進著的。
文學的生態平衡,其實也應如此。天地如此之廣漠,空氣如此之清晰,陽光如此之充足,雨露如此之豐美,每一顆果實願意怎麼長就怎麼長,這就是“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局麵了。人們總是讚歎大自然,它之所以偉大,就因為有這份自由。若是哪顆多事的果實,嫉妒得非要伸出頭來,探出手來,管別人的長長短短;若是哪顆不自量力的果實跳出來,嫉妒得非要大家以它的意誌為意誌,再說些煞風景的話,做些煞風景的事,那就十分地敗興了。
所以,要是說西方的嫉妒,白色較多,而東方的嫉妒,黑色較多,或許接近於事實。但文壇,由於“文人相輕”的緣故,這類嫉妒便是黑白交雜,競爭與傷害就兼而有之了。為了文學,但願化黑為白,你寫得好,我要寫得比你更好,而不是你寫得好,我就把你幹掉;從此多一些競爭性的白色嫉妒,少一些傷害性的黑色嫉妒,那樣,也許文學的盛唐景象便不會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