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橫屍在交民巷的戰士們,要是知道西太後向列強表白:“中國即不自量,亦何至與各國同時開釁,並何至恃亂民以與各國開釁,此意當為各國所諒。”同時信誓旦旦地說:“照前保護使館,惟力是視,此種亂民,設法相機自行懲辦。”也許會後悔自己沒有必要為這個腐敗透頂的政權,無謂地犧牲生命了吧?
而當真正的戰士衝鋒陷陣的時刻,那些進城的義和團,再無早先樸素的本質,由於人員的補充擴大,進城以後,已蛻化成一支良莠不齊的無政府狀態的隊伍。麵對花花世界,紅頭帕下的農民本質暴露無遺,追求金錢的滿足,追求性欲的滿足,是大部分農民革命家進城以前的夢,他為什麼要拚命打進城來,就是要實現這個左手抱金罐,右手抱美人的夢想。毛主席在中共七屆二中全會上,告誡黨的幹部,要警惕糖衣炮彈的進攻。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很多情況下,炮彈並未發射,我們的幹部就來不及地撲上去了。
百分之百由農民組成的義和團,進入北京,也就加速了他們的敗亡過程。
因為一個早先的單個的農民,若從阜城門往裏走,那神態必然是畏縮的,心情是膽怯的,臉色是茫然的,手腳是無措的。護著褡褳裏的幹糧,和掖在褲腰帶的幾塊錢,絕對是既害怕城市,更害怕城裏人。而城裏人也毫不客氣地嘲笑他們,奚落他們,管他們叫鄉巴佬,土包子。因此,這位老鄉怕走不到白塔寺,腿就軟了。若是再過來一輛躲閃不了的奧迪轎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司機踩了煞車,準會探出頭來嗬斥他:“你活夠了,你這個土老帽,土老鱉,想找死啊!”
農民對於城市,有一種本能的敵意;農民對於體現文明的知識分子,也有一種先天的戒備和敬畏的心理。但6月13日以後,義和團手上有權,身上有刀,有了予取予奪的自由,城裏人要仰他的鼻息,知識分子要看他的眼色,不再是那個呆頭呆腦的農民了。對不起,潛藏的惡本質,便會爆發出來,從施暴中獲得宣泄的痛快,便是那幾天裏北京城裏混亂的根源。
試想一下,駐守到裏九城、外七城、皇城各門、王公大臣各府、六部九卿文武大小衙門的義和團,未必全是赤心忠膽的革命者,隨便頂一塊紅布混跡其中者,搶掠偷盜想發革命洋財者,蛻化變質成為政府奸細者,用搶來的銀子去逛前門外八大胡同者,肯定大有人在。
君不見“文革”初期,群眾組織,風起雲湧,每一派都革命,每一派都有權抄家,我認識的一位學者,一天能見好幾撥子前來抄家,常常是破門而入,還未及對話,就開始翻箱倒櫃。此公向我喟歎曰:“真假美猴王,狸貓換太子,每人都戴著紅箍,穿戴得像紅孩兒一樣,聲嚴色厲,拳腳交加,我有膽敢問一聲是真是假嗎”因此,個別紅衛兵的順手牽羊,公報私仇,將抄沒的東西拿回家,以陰暗心理進行殘酷折磨,是不足為奇的。有泡沫經濟,有泡沫文化,自然,也會有泡沫革命,義和團運動和紅衛兵運動,大概屬於這類,因此,兩者之間,頗有很多的共同點。
進城以後的義和團,那些宵小之徒,無良之輩,可算得其所哉,趁火打劫,渾水摸魚,發國難財,欺壓良民,在統治者的縱容和鼓勵下,成為政府許可的行為,於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也就很正常了。
曆史上可以找出無數例證,農民造反當了皇帝以後,知識分子便是他首要的打擊對象,臭老九為紅衛兵首選的打擊對象,恐怕曆史的因緣在此。要是農民造反當不上皇帝,便會不遺餘力毀壞城市,消滅文明,拿得走的拿,拿不走的就一把火燒了;紅衛兵在掃蕩“四舊”時,也曾用過放火一策,不過比之曆史上的縱火者,就小兒科了。在放火的“英雄”中,項羽是一個,阿房宮是他燒掉的;董卓是一個,洛陽呆不住了,就把它統統燒光;侯景是一個,反正我什麼也帶不走,就把建康燒得什麼也不剩;李自成撤出北京,未嚐不想燒,可惜吳三桂放清軍入關,沒能如願。
總之,放火,是農民革命家的拿手好戲,義和團在北京幹得最有聲勢,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一是攻打交民巷,二是將首善之區,變成一片火海。
據一些史料,抄錄數條於下?其中有許多對義和團的偏見,如稱為匪等等,事實也不免有誇大其詞之處,但也約略可以獲知當時一些情況:
6月13日——
“海岱門教堂被焚。”《庚子拳變記日要錄》
“午刻,法國墳地全被焚毀,守墳之夫婦子女均戕害。”《義和團史料》
“拳匪即撲交民巷,至晚,忽四處起火,崇文門內所有教堂皆焚。是日,又燒燈市口及勾欄胡同等處洋房,火光甚盛,直至天明,猶然煙焰滿天,餘火未熄。”《西巡回鑾始末記》
“燒東單牌樓北之教堂,延燒鋪戶十餘家。”《義和團史料》
“當日晚,有一幫拳匪由崇文門擁進,直到東西牌樓六條,焚燒日本使館。”日本·佐原篤介《拳亂記聞》
“拳匪於右安門內火教民居。夜,火禦河橋以東數百家,殺數十百人。”《庚子傳信錄》
6月14日——
“南堂亦被火,醫院、學堂、嬰孩院皆殃及。”《義和團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