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老太太哭了(3 / 3)

一聲就地正法,嚴懲不貸,這班農民兄弟大眼瞪小眼,傻了,他們以為自己是欽定的打人棍子,一心想討好西太後,結果差點把腦袋玩掉,這時,他們才看出來,老太太壓根不把他們的效忠放在眼裏。其實,他們哪裏知道,老太太從來也沒改變過對這班“刁民”或“賤民”的鄙視。“有一日,大阿哥同太監數人在頤和園空地穿拳民衣服,練習拳術,為太後所見,立即傳諭,命大阿哥入房責之,並責大學士徐桐不用心教導,以致扮成這難看的樣子。”以上據《景善日記》這個細節,可以看出她心底裏對於義和團的厭惡和反感。

可是,橫行京城、不可一世的翻身農民,自我感覺卻異常良好,並不知謝幕的時刻已經不遠。6月13日以後,“城中焚劫,火光蔽天,日夜不息。車夫小工棄業從之,近邑無賴紛趨都下,數十萬人橫行都市,夙所不快,指為教民,全家皆盡,死者十數萬人。殺人刀矛並下,肢體分裂,被害之家,嬰兒未匝月,亦斃之,慘無人理。京官紛紛挈眷逃,道梗則走匿僻鄉,往往遇劫,屢瀕於險,或遇壇而拜,求保護,則亦脫險也。太後召見其大師兄,慰勞有加。士大夫之諂諛幹進者,爭以拳匪為奇貨。”現在,老太太賞銀十萬兩,賞米兩萬石,有吃有花,還可胡作非為,團民們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麼其實,說到底,老太太不過在無可奈何之中,利用義和團而已。

這種利用,絕對出自女人的心計,她要報複,因為洋人不讚成她廢黜光緒,不支持她立大阿哥,不交出躲進使館的維新分子。7月11日,到了大哭嚎啕,無以為計的地步:“太後仍希望拳民之法術可救北京,故仍猛攻使館。”女人一旦染指權力,她的嫉妒、記恨和強烈的報複欲望,肯定為泄心頭之忿,而不惜製造災難的。絕對會把前五百年,後五百年所有的雞毛蒜皮,大事小情,都要一件一件地清算了結而罔顧大局。呂後,就是一個例子,她曾經把她嫉恨的戚夫人,“斷手足,去眼?耳,飲?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這報複是何等的歹惡,那是她老公劉邦死後,獲得無上權力才幹得出來的事。同樣,君不見那“旗手”得勢之季,那睚眥必報的刻毒,將三十年代在上海,四十年代在延安,五十年代在北京,所有使她不快活過的人,幾乎全打進了十八層地獄,都曾經是大家曆曆在目的事情。

另外一個要利用義和團的因素,由於老太太廢黜光緒,停止新政,麵對全國上下的求新思變的潮流,以她為首的頑固派集團,需要同樣愚昧落後的群眾為基礎,在精神上求得同聲共氣的奧援。於是,以愚昧落後的形式,以拒絕文明的姿態,以弄神裝鬼、巫術迷信的手段,以反對列強壓迫從而拒絕一切西方文化的仇恨心理,以打著“扶清滅洋”旗幟的義和團農民兄弟,便正中下懷地成了她手中的一張牌,既可供驅使當攻打使館屠殺洋人的工具,也可用來鎮壓求新思變的不同聲音。

“會義和團起,以滅洋為幟,載漪大喜,乃言諸太後,力言義民起,國家之福。遂命刑部尚書趙舒翹、大學士剛毅導之入京師,至者萬餘人。義和拳謂鐵路、電線皆洋人所借以禍中國,遂焚鐵路、毀電線,凡家藏洋書、洋圖皆號‘二毛子’,捕得必殺之。城中為壇場殆遍,大寺觀皆設大壇,其神曰洪鈞老祖、梨山老母。謂神來皆以夜,每薄暮,什百成群,呼嘯周衢,令居民皆燒香,無敢違者。香煙蔽城,結為黑霧,入夜則通城慘慘,無敢違者。神降時,距躍類巫覡,自謂能祝槍炮不燃,又能入空中指畫則火起。刀槊不能傷。出則命市人向東南拜,都人崇拜極虔,有非笑者,由戮辱及之。仆隸廝圉,皆入義和團,主人不敢慢,或更借其保護。稍有識者,皆結舌自全,無有敢訟言其謬者矣。”以上據《庚子國變記》以前,我讀有關庚子年拳亂的史料,因出自官方或半官方,多采半信半疑態度,不大以為然的。魯迅先生說過,勝利者給失敗者作史,往往就會多說壞話。但經過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後,見識過尤其領教過群眾運動的厲害之後,那種無序的、盲動的、失控的、非理性的大潮湧來的時候,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混水摸魚之流,趁火打劫之輩,便會層出不窮,便會有許多令人發指的惡行產生。於是,我覺得,本世紀初的義和團運動,與六十年代的紅衛兵運動,對於社會生產力的破壞,對於文明和文化的仇恨,對於視為異己分子和異教徒的殘酷迫害,對於宗教裁判所式的黑暗審判,和政府化了的私刑製度,對於過甚的迷信造成的陰暗鬼祟文化,對於巫師作法式的陷於狂熱的圖騰崇拜,這兩支“革命”隊伍,都能找到相似或相近的共同之處。因此,這些記載,有誇張之詞,無失實之處,應該是比較可信的。

讀過庚子年義和團的這些史料,我們知道,中國封建社會中最後一次的政治改革之舉,也就是變法維新運動,被西太後發動了一次政變,徹底撲滅了。她本以為複辟成功,禍亂消弭,從此,國泰民安,天下太平。但她的如意算盤,卻被她所依賴的這一群不中用的貪官汙吏,和這一支不頂用的烏合之眾,折騰成更嚴重,更可怕的災難。八國聯軍,堅船利炮,所向披靡,無力抵擋,到了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的時候,老太太真是人到傷心處,不得不流淚了。

11日,李秉衡死,12日,聯軍侵占通州,13日夜至14日淩晨,俄國騎兵攻建國門得手,日本兵也奪了朝陽門,英國的廓爾喀兵則從廣渠門進逼海岱門,15日清早,她隻好脫下她的太後龍服,穿上漢民青布褂褲,成了一個真正的老太太,從神武門出來,與無數逃難避災的老百姓混在一起,經德勝門離開京城。16日,紫禁城失陷。

她雖然哭了一場,有些失態,但她卻是一個能把時代進步的車輪扳回來,並使其倒轉的強者,這是事實。然而,任何曆史的倒退,會給國家、人民,甚至她自己,帶來什麼福祉麼無論什麼樣的複辟,總是不得人心的。假設如某些人所願,又回到他們所期盼的票證時代,每年一把花生米的那種貧困的社會主義,我想,他們那張淡得出水的嘴,也會罵自己混賬的。因此,老太太和衣睡在居庸關鄉下人家的硬炕上,一夜未眠,恐怕也有一絲後悔,還不如讓光緒搞他的新政呢!

據說,光緒隨西太後逃到懷來,當時目擊者“曾聞皇帝言曰:‘所以使餘等至此者,皆拳匪所賜。’”他自被黜以來,很少表態,這個他得出的結論,看來倒使後人懂得:中國人對於具有暴力性質的革命,倒是乖乖服帖者多,而對於手段溫和的改良或改革,所遇到的阻力,卻常常是強烈和巨大的。改革之難,有時真是難於上青天,每走一步,並不比革命者於刀槍劍戟中,殺出一條血路更輕鬆。

因為改革者麵臨的不僅是力圖維護既得利益的政治反對派,還有人數多得多的愚昧落後的民眾,他們由於眼前一時的利害關係,在沒有嚐到改革的好處,甚至在領受到甜頭時,也會在感情上容易與無知守舊的官僚集團,結成神聖同盟。而貪官汙吏,則是這個同盟中絕對的中堅分子,他們將失去得最多,所以,冀圖扼殺改革的欲望比誰都強烈。這就是老太太所以哭,哭他們不成事,光緒之所以恨,恨他們把大清王朝推上了絕路的原因。

寫到這裏,不禁想起孔夫子的話:“溫故而知新”。在改革開放二十年之際,回顧一下這段老太太哭鼻子的曆史,不也頗有一點啟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