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取曆史教訓,不管有多少外在的、客觀的、冠冕堂皇的解釋,明朝亡於貪汙腐敗,是事實。清朝亡於貪汙腐敗,也是事實。1949年以前的國民黨政權,又何嚐不是如此!由於貪汙腐敗而全線崩潰,被逐出大陸,更是許多年過半百者看到的事實。官員貪汙和政權腐敗,是一對雙胞胎,有腐敗的政權,必有貪汙的官員,有貪汙的官員,政權也就不能不腐敗。翻開“二十四史”,清官是數得出來的,換言之,貪官則是不計其數。當然,貪汙不是中國土地上的特產,但這種貪汙文化,在中國儼然也成了傳統。
遠的不說了,我們看一看明代嚴世蕃籍沒時,那一份財產目錄,會嚇一跳。他貪汙了“黃金三萬餘兩,白銀二百餘萬兩,其他珍寶、服玩所值,又數百萬”,“僅純金器皿一項,就有三千一百八十五件,重一萬一千餘兩,玉器共八百五十七件,耳環耳墜共二百六十七雙,布緞綾羅紗絨共一萬四千三百餘段,扇柄二萬七千三百餘把,南昌和分宜的第宅房店兩處共三千三百間”,真是富可埒國。前些日子在電視裏所見到的北京市前市委書記那幾塊金表,幾件首飾,幾支派克筆的贓物,簡直太小兒科了。所以,坊間就有“抄了嚴嵩,肥了嘉靖”的民諺。估計當時,除海瑞外,明代官員的貪汙,像吃餡兒餅一樣容易。就連名相張居正,那政聲按說算是好的了,可他死後,萬曆對他所擁有的如許不可勝數的家財,也瞠目結舌。
滿清政府的垮台,若按老太太的婦人之見,肯定是外有列強,內有亂黨,才弄得國將不國,而振振有詞的。其實,她的這架國家機器,早就該貼封條了。從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到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我們看到滿清政府,從這位老太太起,到王公大臣,到文武百官,到保甲衙役,可以說無官不貪。慈禧逃八國聯軍,躲在西安,一天到晚牽掛著她臨走時埋在宮裏的錢財寶物。一個最高統治者,如此貪得無厭,那麼,“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之說,就不是誇飾之詞了。如果一個相當於地市級的幹部,能撈這麼一大把民脂民膏離任,這個政權不完蛋,更待何時從這些現象得出一條定律,凡是貪汙現象的高發之日,也必定是這個政權的衰微之時。你貪我也貪,不貪白不貪,政權越接近垮台,官員們也越放開手貪。西太後垂簾聽政的幾十年,正是滿清王朝的末季,所以,大規模的,大麵積的,從上而下的貪汙,引發一連串的內亂外患。貪汙橫行,腐敗成風的後果,勢必造成政治上的壞人當道,庸才充斥;敗類上台,豺狼塞途;無能之輩,身居要津;傻瓜笨蛋,夤緣擢升,一片暗無天日的狀態。二十世紀初,整個中國落入一個比賽誰智商更低的遊戲之中,是一點也不奇怪的。這就是1900年北京城裏全部精彩表演的實質。
如果比賽智商高低,那最先出局的輸家,就是被老太太涮了的義和團。先是被她視為“反叛”,格殺勿論,令各省巡撫下力痛剿,結果一排排走向死亡;跟著又被她捧作“義民”,賞銀十萬,賣了命地撲向洋槍洋炮,還是一排排走向死亡;最後又被她定為“亂黨”,嚴懲不貸,凡抓獲者無不梟首示眾,到了這場遊戲的結尾,仍舊是一排排走向死亡。在曆史的鉸肉機中,倒黴的,永遠是平頭百姓。
在中國曆史上,有過多次揭竿而起的農民革命,義和團大概算是最後一次,但也是最沒勁的一次。與當朝比,既不能像太平天國那樣巍然成勢,也不能像撚軍、白蓮教那樣波瀾壯闊。與他朝比,瓦崗寨兄弟,還能留下幾位豪傑的英名,至今響當當掛在人的嘴邊;梁山泊好漢,建立了自己一塊根據地,也曾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活過幾天。義和團連個招安的過程也沒有,來不及跪倒在老佛爺腳下,為昨天還勢不兩立的統治者,甘效犬馬之勞,情願肝腦塗地,拚了身家性命,賣了無數力氣,最後還是以“拳匪”二字,押赴刑場,你說傻也不傻因此,從1898年6月的光緒下詔“明定國是”,到9月的慈禧發動“戊戌政變”,然後,在中國的政治舞台上,這場改革與反改革的較量的延續期中,義和團扮演了一個最滑稽,甚至最無聊,而且還是最不幸的角色。
記得我剛到解放不久的北京時,東單還是一片空地,是一個很鬧猛的攤販集市。可以買到美國兵的大頭皮鞋,和現在較值錢那時卻很便宜的銅鏡、拓片之類。稍往南走,沿東交民巷,還留有庚子戰亂中使館區帶槍眼的厚牆,逶迤約數百米長。就在這牆下,不知有多少義和團員倒下,在那個炎熱的三伏天裏,腐爛發臭,而他們為之護駕的老佛爺,卻派人向使館裏送冰鎮西瓜,不知橫屍哈德門的義和團員,地下有知,會作如何想這就是中國人經常要為自己的愚昧所付出的代價!在以前或以後的曆史上,受統治者的“感召”而傻不唧唧地去衝去殺去“革命”,最後又被統治者一腳踢開,僅僅是義和團眾弟兄領受過的悲劇嗎?
雖然毛主席說過,農民革命是曆史發展的動力,他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裏,為一定要到小姐牙床上滾一滾的痞子叫過好,但曆史也證明,不是所有痞子式的農民造反行動,都符合曆史進步的潮流。從這支農民造反隊伍開始,就大搞鬼神迷信,沉渣泛起,以“降神召眾,號令皆神語,傳習時令伏地焚符誦咒,令堅合上下齒,從鼻呼吸,俄而口吐白沫,呼曰神降矣,則躍起操刃而舞,力竭乃止。其神則唐僧、悟空、八戒、沙僧、黃飛虎、黃三太,其所依據則雜取《西遊記》、《封神演義》諸小說”。而其頭領人物,如張德成、曹福田之流,都被“裕祿表薦諸朝,賞頭品頂戴花翎”,“出則騎馬,戴大墨晶眼鏡,口銜洋煙卷,長衣係紅帶,緞靴,背負快槍,腰挾小洋槍,手持一秫楷”,洋相百出。後來,義和團全盛時,便與統治階層完全合流了。6月10日,義和團進入內城,於是,“壇場遍城內外,王公貴人爭崇奉之,漸出入宮禁,莫敢究詰”。
因此,當義和團把造反的目標,從針對腐敗無能的滿清政權,轉變成為統治者的看家犬,馬前卒,就談不上什麼革命了。他們以施虐異教徒為己任,以鎮壓革新派為目標,以消滅一切文明進步的事物使愚昧泛濫,以否定所有求變改革的思潮而迷信猖獗,這種與統治階層沆瀣一氣的行為,還能對曆史發展起到什麼動力作用呢?
有一個被史家忽略的小鏡頭,最典型地反映農民極易被奴化變質,失卻本質的天性。6月29日,義和團員在大師兄帶領下,簇擁著一心想當皇父的狂想症者端王載漪,大呼大叫地跑到宮裏去要殺洋鬼子徒弟,也就是已被幽禁起來的光緒。這是連慈禧都不敢或不想做的事,如此一廂情願、過度忠誠的行徑,弄得老太太也接受不了。
“老佛爺正吃早茶,聞外麵喧囂之聲,群呼殺洋鬼子徒弟,急走出立階上,諸王公及拳民聚於階下。老佛爺大怒,斥端王曰:‘你自己覺得是皇帝嗎敢於這樣胡鬧!你要知道,隻有我一人有廢立的權柄。我現在雖立汝子為大阿哥,頃刻就可以廢之。’端王乃大懼,叩頭不已,太後命罰俸一年,以示薄懲。”接著,老太太大發雷霆,“其義和團之首領,膽敢在宮中叫囂,立即斬首,命榮祿之兵在外宮門駐紮者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