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師太忙(3 / 3)

《黃庭堅傳》:“熙寧初,舉四京學官,策文為優。教授北京國子監,留守文彥博才之,留再任。蘇軾嚐見其詩文,以為超軼絕塵,獨立萬物之表,世久無此作,由是聲名始震。”

《晁補之傳》:“十七歲從父官至杭州,粹錢塘山川風物之麗,著《七述》以謁州通判蘇軾。軾先欲有所賦,讀之歎曰:‘吾可以閣筆矣!’又稱其文博辯雋偉,絕人遠甚,必顯於世,由是知名。”

“其弟晁詠才,少有異材,晁補之以其詩文獻軾,軾曰‘有才如此,獨不令我一識麵邪’”

《秦觀傳》:“見蘇軾於徐,為賦黃樓,軾以為有屈、宋才。又介其詩於王安石,安石亦謂清新似鮑、謝。及死,軾聞之歎曰:‘少遊不幸死道路,哀哉,世豈複有斯人乎!’”

最令人感動的,是在邵博的《聞見後錄》裏所說的一則故事了。“魯直以晁載之《閔吾廬賦》問東坡,何如東坡報雲:‘晁君騷辭,細看甚奇麗,信其家多異材耶!然有少意,欲魯直以漸箴之。凡人為文,宜務使平和,至足之餘,溢為奇怪,蓋出於不得已耳。晁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雲爾。非為之諱也,恐傷其邁往之氣,當為朋友講磨之語可耳。’予謂此文章妙訣,學者不可不知,故表出之。”

大師的胸懷,大師的關愛,從這一席話中,千年以後的讀書寫作的人,也能體會到大師的體貼和溫馨。聯想到時下那些加引號的“大師”,凡諛己者皆榮寵之,凡異己者皆糞土之,踏破門檻者為高足,不去磕頭者為叛逆,無所謂是非,也不辨真偽,隻以個人好惡而定愛憎。而真正的大師,永遠是旗幟鮮明地支持應該支持的文壇新秀。也許他並不喜歡他,如歐陽修之對王安石,後來兩個人甚至成為政敵,但不因此改變他對王安石文學才華的看法。

其實作家的自信,是和他的創作狀態緊密相關的。任何一個作家,都有其創作的始創期、鼎盛期、衰微期三個階段。一旦到了寫不出,即使寫出也寫不好的那一天,便不大願意看到別人好過自己,更不願意看到小字輩超越自己,這種類似婦女更年期的折騰現象,也是許多作家難以逃脫的病態。所以,你千萬不要去向作家本人打聽,“您是屬於三者中的哪一期”因為所有作家都相信自己處於良好的狀態之中,即使連一個屁也放不出來了,這作家招牌也不會放下的。曆史上,隻有一位作家,甘於承認自己不靈的,那就是南朝的江淹,至今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老實坦白。所以,有“江郎才盡”這成語,除此以外,我們沒聽過有張郎李郎王郎趙郎才盡這一說,都認為自己的才華如不盡長江,滾滾而來。

實際並非如此,作家與世間萬物一樣,有其新陳代謝的規律,會衰老的。雖然這種老化現象與年齡並無一定的關係,有些高壽的作家,照樣才華洋溢,筆力雄健;有些年紀尚輕的作家,也可能中氣不足,未老先衰。問題就在於想寫和能寫,寫得出與寫得好,並非依主觀意誌而定。歐陽修的避路精神,我們為之大聲喝彩的同時,也看到他的自信,惟其自信,敢於避路,讓出一頭地。而有些前輩,惟其不自信,才對年輕人,橫挑鼻子豎挑眼。歐陽修雖然說,三十年後,我就沒戲了,但實際上他到今天還是有戲;與時下文壇上那些以為自己將要不朽,或已經自覺不朽的作家,人還未死,作品已亡的狀態相比,便知道大師二字,不是隨隨便便,像蘿卜白菜一樣論堆賣的東西。

因為大師有這樣足夠的自信。

現在,還有這樣樂於助人,特別是助新生代一把的大師嗎當然有,這是毋庸置疑的。中國文人的人梯精神,團隊意識,自會薪火相傳,香煙不絕的。但正如太史公所言:“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的特別強調物質的社會裏,此風縱存,大概為數也不多了。而像歐、蘇如此摩頂放踵,不遺餘力為文壇新進推波助瀾的大師,幾乎看不大到了。

物質時代,不大容易產生精神上的大師,但類似大師,或近乎大師,或被人捧作大師,或有可能成為預備大師、候補大師的人物,還是能夠套用蘇聯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裏那句膾炙人口的“麵包會有的”的台詞,無妨可以自豪地說一句:“大師會有的”,這也是我們的一種幸運了。

不過,在物質時代的大師,也有難能免俗的物質欲望,或忙於建造紀念自己的樓堂館殿,或忙於保留自己有可能成為文物的故居,或忙於成立研究自己著作的學會,或忙於口授、對講、自撰自己的回憶錄等等塑造流芳百世的形象之類的工作,大師太忙,使他們無暇顧及後來者,由著文壇這班小八臘子自生自長,也就可以諒解的了。所以,像歐、蘇那種大師風範,一時間竟也真成了空穀遺音呢!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古代的大師似乎比今天的大師要想得開,所以,他們不怎麼忙,因而有時間為文學發展培養新人,做一些事情。至於身後,歐陽修頂多也就是和梅堯臣約定,我死了以後你給我寫墓誌銘而已,蘇東坡連這一點甚至也沒有想到,他死後的紀傳,隻好由其弟蘇轍編撰了。即使沒有研究會,沒有回憶錄,也依然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大師。

想想也真是感到遺憾,由於歐陽修處於朝廷政治鬥爭的漩渦中,蘇東坡處於流放坐牢的顛沛生涯裏,這兩位大師竟沒功夫,也沒有想到,應該向城建部門去辦理一下故居的保留權,永遠不予拆遷,以供後人瞻仰。所以,至今在四川眉山沒有蘇軾的故居,在江西永豐也找不到歐陽修什麼祖屋之類。這當然令對這些真正大師的崇敬者,多少有點惋惜。眉山的一處公園裏,尚有一座東坡先生的塑像,永豐那裏的六一居士的遺址,早就蕩然無存。轉而一想,沒有故居留存下來,影響他們的偉大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環滁皆山也”的醉翁亭,“畢竟西湖六月中”的蘇堤,不比一處兩處故居,更具有文學價值嗎?

寫到這裏,不禁生出一種杞人憂天的思慮:要是把所有大師或準大師或其實也不是什麼大師的故居,都保留下來的話,活人還有立腳之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