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師太忙(2 / 3)

“楚蜀得曾蘇,超然皆絕足。父子兄弟間,光輝自聯屬。”這是歐陽修“與為詩友,自以為不及”的梅堯臣,所寫的《送曾子固蘇軾》詩。三蘇二曾,一代新人的崛起,使得這位老詩人興奮不已。然而,他筆下所寫的“光輝”,正是由於歐陽修大力提攜、推薦、遊說、鼓吹,蘇洵與其兩子軾、轍,才得以大展抱負。否則,也不是沒有可能“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曆史上那種“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懷才不遇的事例,不也屢屢發生過嘛!所以,發現真正有才華的人,並使其充分發揮能量,也就是所謂的慧眼識人,這才是大師的“師”,應該盡到的責任。所以,大師的偉大,除了偉大在自身的文學成就上,還偉大在知人、識人、培養人的堪為人師的這一點。

公元十一世紀中,歐陽修是位公推的文壇領袖,那時候沒有什麼選舉之類,也用不著拉票,也無須乎搞種種小動作。古代作家,至少那些真正的大師輩的作家,更講究靠作品說話,而不把功夫用在文學以外。而時下那些奔名逐利於文壇者,組織吹捧呀,花錢買好呀,央人鼓掌呀,自吹自擂呀,忙得馬不停蹄,累到吐血的程度,結果如何呢不過是《伊索寓言》所嘲諷的那隻狐狸,盡管披了一張獅子的皮,也並不等於就是森林之王。即使把自己作品的每一個字,都鍍上14K金,該狗屎還是狗屎。

歐陽修“天下翕然師尊之”的被崇敬,是因為他“始從尹洙遊,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堯臣遊,為歌詩相倡和,以文章名冠天下。”最後一句,若譯成現代語言,歐陽修以其使人敬服的創作實力和人格魅力,才被尊之為大師,憑真貨色,真本事,真學問,真文章,才在文壇上產生一呼百應的凝聚力。

歐陽修作為大師的第一成績:糾偏當時文學積弊,創造一代新的文風。《宋史》認為他的功績可與唐代韓愈的古文運動相比擬,“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歐陽修又振起之”。作為大師的第二成績:是他發現了一大批如蘇東坡這樣的文學精英,使他們脫穎而出,造成宋代文學的輝煌。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那就更應該大書特書一筆,予以充分肯定的。

凡大師,其學術成就,其文化貢獻,其思想深度,其智慧之光,總是能夠像電光雷鳴一樣,產生巨大影響,在曆史的某一頁上留下濃墨鑄成的銘記,永不磨滅,這才是胡適所說的“大成績”。作章句儒,做老雕蟲,拾人牙慧,雞零狗碎,是算不得大師的。至於等而下之者,皇帝的新衣,紙上的冰山,厚似城牆的臉皮,吹牛皮不上稅,與大師二字更相差十萬八千裏了。

公元1057年,已經初露頭角的蘇東坡方二十一歲,他的弟弟小他三歲,比之現在那些後生代的作家,還要年輕些。不知道由於什麼原因,古代文人早慧者多,而近代作家則偏向晚熟。且不說外國的普希金、萊蒙托夫,都在未長胡子以前,就寫出了傳誦一時的名篇,僅以中國的李賀為例,孩提時,就寫出《高軒過》一詩,令韓愈吃驚。李長吉死時才二十七歲,還不到退出共青團的年齡。可他在唐代詩壇的重要位置,已經牢固地奠定,為公認的大家。可時下許多同樣年紀的後生代作家,尚在暗中摸索,不得要領。好一點的,充其量,也隻處於小試牛刀的發軔期,連圈子裏的人,也未必知名。

大概如今時行大器晚成,不到五十歲,或略超半百,尚冠以青年作家頭銜者,不算稀奇。過了而立之年,還稱之為新生代,或後生代作家者,也屬正常,以此類推,蘇東坡就該是兒童團作家,李賀隻能算幼兒園作家。我想,造成這樣現象,有許多因素。但缺乏像歐陽修這樣獎掖後進、發現新人的大師級人物,恐怕是相當重要的原因。韓愈就了不起,他聽說李賀那小孩子有特異才華,親自登門。後來,李賀考試,因避父諱,放棄報考機會,韓愈專門寫了文章說明諱無必要,做他的思想工作。正是這些大師的關懷,李賀的稟賦才得以發揮出來,成為詩中鬼才吧!

所以,韓愈說,不怕沒有千裏馬,而怕沒有伯樂,這句話是有道理的。當然,有可能在一定的時期內,硬是沒有伯樂出現,或出現了他也不幹伯樂的事,盡去沽名釣譽,盡去風花雪月,盡去撈一官半職,那也隻能無可奈何,就靠千裏馬自己去馳騁了。但千萬別碰上一位非伯樂,卻裝作伯樂的家夥,“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才,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那就該倒大黴了。

但真正的伯樂,如歐陽修者,在讀到蘇軾的文章以後,給梅聖俞的信中,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取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一個在文壇扛鼎的大人物,會為一個青年作家的出現,高興到甘願為他讓路,這種大公無私的精神,還能找出類似的第二人麼宋人朱弁,在他的筆記《曲洧見聞》裏提到:“東坡之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每一篇到,歐陽公為終日喜。前輩類若此。一日,與其子棐論文,及坡公,歎曰:‘汝記吾言,三十年後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從這裏,我們更看到他那寬大的心懷,深情的期勉,以及對於年輕人成功的喜悅。

若是能得這樣大師的惠澤,豈不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嘛!

大師的預見沒有錯,朱弁接著寫道:“崇寧大觀間,海外詩盛行,後生不複言歐公者。是時,朝廷雖嚐禁止蘇軾文字,賞錢增至八百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誇。士大夫不能讀坡詩,便自覺氣索。”

蘇東坡在北宋文壇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時,雖然他一次坐牢,兩次官司,三次流放,多次調動,最後充軍到海南島,一生之中,始終與提攜過他的前輩歐陽修一樣,接棒的蘇軾,也是以扶持年輕人為己任的。他身體力行,盡最大力量去發現、支持、援助、提攜文壇新人,在《宋史》中,這樣的例子,簡直俯拾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