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得意與忘形(3 / 3)

拓跋燾對於崔浩的寵遇,不亞於苻堅對於王猛,但崔不像王那樣拒謝,而坦然受之。魏帝曾“引崔浩出入臥內,加侍中特進撫軍大將軍、左光祿大夫,以賞謀謨之功。世祖從容謂浩曰:‘卿才智淵博,事朕祖考,忠著三世,朕故延卿自近,其思盡規諫,匡予弼予,勿有隱懷。朕雖當時遷怒,若或不用,久可不深思卿言也。’”信任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又召新降高車渠帥數百人,賜酒食於前,世祖指浩而示之曰:‘汝曹視此人細纖懦弱,手不能彎弓持矛,其胸中所藏,乃逾於甲兵。朕始時雖有征討之誌,而慮不自決,前後克捷,皆此人導吾,令至此也。’”

一個人不怕得意,就怕得意以後的忘形。崔浩“自恃才略及魏主所寵任,專製朝政。嚐薦五州之士數十人,皆起家為郡守”。哪怕太子晃很不滿意,他“固爭而遣之”,別人替他擔憂:“崔公其不免乎苟遂其非而校勝於上,將何以堪之”果然,太子晃即位,“左右忌浩正直,共排毀之。世祖雖知其能,不免眾議,出浩以公歸第。”

任何一個統治者,都是一個利益集團的總代表。在他認為需要的時候,可以容納非本集團的人,予以重任,甚至壓製本集團的反抗,使其為自己效力。但是,這個被使用的人,忘記了是吃幾碗幹飯的,得意加之忘形,嚴重觸犯了這個利益集團,還不知道利害的話,那就該死到臨頭了。

《晉書·阮籍傳》:“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看來,“得意忘形”這一詞語,或由此而來。它本是對文人狂狷放浪的形容,並無惡意。不知為什麼,後來這四個字就多用作貶義詞了。可能文人很像一個太淺的瓶子,裝不進多少得意,經常要溢出來,這就是忘乎所以。於是,最初用此詞的一些讚賞的意思,便被徹底揚棄。現在,要說一個作家很得意,僅這兩個字,還可能帶有一點中性色彩;要說誰得意忘形的話,十之八九,是被大家所不屑、不齒的小人,或者淺薄之徒了。

仔細分析,這個詞含有兩層意思:得意,是一種精神狀態;而忘形,則是這種精神狀態的外在表現。得意,是自我心理上的滿足,哪怕不得意的自以為得意,或別人管不著的暗中得意,與外界無礙。但忘形,或手舞足蹈,或情不自禁,或張揚賣弄,或無恥癲狂,影響到大家,就會遭到物議了。

如果崔浩清醒,那就趕緊收斂,還來得及。但他已經太忘形了,罔顧一切,就不可救藥了。其實他提倡道教,攻訐佛教,已惹眾怒。他阻止拓跋嗣南征劉宋,支持攻打蠕蠕和赫連昌部落,也使將領反感。他主張恢複門閥製度,與鮮卑貴族分庭抗禮,經營官僚姻親集團把持權力,都是很不得人心的。這個陷入困境的崔浩,還自我感覺良好,在編撰北魏《國史》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北魏第一文臣,將拓跋氏這個野蠻民族的全部曆史,包括穢行醜聞,惡風汙俗,“務從實錄,以彰直筆,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洋洋自得。且刻在大石碑上,立於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市的通衢大道上,“往來見者鹹以為笑,北人無不忿恚,相於譖浩於帝,以為暴揚國惡。帝大怒,使有司按浩及秘書郎吏等罪狀”。

碧落黃泉,這個得意忘形的崔浩,路便走到頭了。其實在作家中,也有類似的人物。還記得在“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即使坐在沙發上,也是四肢展開,呈“大”字形的張狂,眼睛抬得很高,凡人不理,誰也不在他的話下,連地球也看扁了。等到大難臨頭,災禍迭生,風雲莫測,吉凶未卜時,便魂飛魄散,六神無主,瑟縮發抖,惶惶然不可終日;請他坐在沙發上,也隻敢欠著半邊屁股。

得意與忘形之間,確實存在著一道最好不要逾越的界限。得意可以,但絕不要忘形。因為一旦忘乎所以,而又不知節製,失態丟人事小,遭忌惹禍事大,說不定還要付出更沉重的代價。要牢記的一點是:野蠻,固然是野蠻人的特性,但文明人有時野蠻起來,甚至比食人生番還起勁。

崔浩被抓了起來,裝進一個木籠裏,比後來戴高帽遊街示眾還慘,押送城南,置於地坑。“使衛士數十人溲其上,呼聲嗷嗷,聞於行路。”溲者何物,屎也尿也!文明落在野蠻的報複狂手裏,那種挖空心思的折磨淩辱,便可想而知的恐怖殘暴了。《魏書》的作者,出於一種文化人的同情,不禁歎曰:“自宰司之被戮辱,未有如浩者。何斯人而遭斯酷,悲夫!”得意忘形者,能不由此總結一點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