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學的魏晉(3 / 3)

且不說禰衡像紅衛兵小將一樣,跳出來公然批判曹操了,也不說孔融敢於組織裴多菲俱樂部,在首都許昌搞個“紅三司”什麼了,文人意氣可謂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雖然這兩位先生最後弄掉了腦袋,但他們被砍下的,卻是一顆頗為自負的文人的頭。由此開始,中國文人才由秦漢時依附於統治者的從屬地位,成為獨立的能夠與統治者分庭抗禮的自由思想主體,是文學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一個作家意識到他不是誰的下級,附庸,奴仆,而是自己作品的上帝,這一點覺醒,實在是難能可貴。

盡管“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在這位操生殺大權的司馬昭大將軍麵前,連曹姓皇帝都要視其眼色行事,但作為文人的“阮籍在座”,卻“箕踞嘯歌,酣放自若”。令人為之側目。甚至在今天,也很難想象在一間會議室裏,有某作家於別人講話時吹口哨,摳腳丫,但魏晉文人卻敢這樣行事,不能不對他表示欽佩。這當然不值得仿效,而且也未必表示他對司馬昭多麼不買賬,隻是他有勇氣堅持了一個文人的通脫不羈的自由品位,便載之史冊,流傳至今。

如果說,文人地位由附屬體變為主體,始自魏之三祖,倒也不錯。特別是曹操和曹丕,他們既是帝王,又是文人,而且還是不用花錢雇吹鼓手,就很偉大的文人。固然他們以帝王之威,“設天網以該之,頓八?以掩之”來統治這些文人,但也總是以其中一員的姿態與眾多文人,平等交往的。

從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中所寫:“每念昔日南皮之遊,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我們可以想見他與吳質友情之篤厚,交往之平等,看不出身為王儲,任五官中郎將要職的曹丕,有一絲王孫公子的驕氣傲勢,而隻不過是一個很有情趣,會風雅的文人罷了。若是再想到王粲死後,曹丕領著諸位文友,到墳頭上去祭奠,他提議,王先生生前喜好作驢鳴,如今走了,我們大家都叫兩聲為之送行吧!僅這一細節,可以看出他把自己視同眾人,毫無特殊的。

雖然,魏晉文人有許多疏狂狷介的表現,諸如縱酒作樂,長醉不醒,服散行發,佯狂癡癲;裸裼披發,長嘯驢鳴,女服傅粉,捫虱玄談……這些荒誕不經的舉止,為後世所詬病。其實,很大程度上是文人對於當時險惡政治環境的消極抵抗。因為曹氏篡漢為魏,司馬氏篡魏為晉,都伴隨著血風腥雨的大屠殺,因此,或逃避,或裝瘋,或沉醉,或隱逸,隻是鬥爭手段。但到了南北朝,文人們繼承其消極的表象部分,並未把握其抵抗的實質,餘風所及,謬種流傳。治書禦史李諤的責怪始起者,就完全沒道理了。

其實,這個道德狂,並未認識到,打出“禮豈為我輩設也”旗號的阮籍,那些驚世駭俗的行為背後,所具有的反禮教的革命意義。而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公然發出“非湯武而薄周孔”聲音,觸犯了司馬氏父子,以致招來殺身之禍的嵇康,那種敢於反主流的精神,開創了與統治者背道而馳的非正統文學,那才是對提倡孔孟之道的如楊堅之流的帝王,構成真正的威脅呢!

所以,文學的魏晉,確立了文人自由個性,開辟了非正統文學的天地,在這場文學的變革中,曹氏父子,建安七子始於前,竹林七賢繼其後,這種開風氣之先的勇氣和行為,與二百八十六年的戰亂中,南北朝消極的,遁世的,頹廢的,委靡的文學,毫無共同之處。曹操若知後人想指責他,肯定會說:“正如西諺所雲:我播下的是龍種,哪想到收獲的卻是一幫跳蚤呢”看來,這位隋代的“左”派李諤先生,智商實在不高,“左”得也不是地方。其實,從曆史唯物觀點看,隋的建立,隋的滅亡,與“文筆日繁,其政日亂”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不過,他吃這碗飯,管這份事,不上書又有什麼可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