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諤振振有詞於大江南北的“體尚輕薄”之風,也不是絕無數據。因為風氣既成,就不僅僅表現在文學上,整個社會也隨著魏晉以來的清談玄議而“其弊彌甚”。當時構成社會精英層的士族和知識分子,鹹以門閥相重,名士自居,崇尚黃老,追求通脫,做實事者受譏誚,唱高調者被抬舉,昏昏然視作智慧,醉醺醺以為清醒。連開創東晉偏安局麵的王導也這樣說,你們今天說我“憒憒”,將來你們還要懷念我這“憒憒”呢!
以“憒憒”自慰的王導,與登碣石、臨滄海、“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曹操,怎可相提並論呢《資治通鑒》裏載南朝宋時大名士袁粲的事例,便可見江左風氣之一斑。這位當朝大臣既無“經世之才”,而且“好飲酒,喜吟諷,身居劇任,不肯當事”。他的下屬去向他請示,要他做出決策,他躺在臥榻上,高聲詠哦,所問非所答,來一個驢頭不對馬嘴,讓人家不得要領而歸。此類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徑,而竟傳為佳話,視作風雅。平日,他隻是“閑居高臥,門無雜賓,物情不接”,大家認為他很清高。於是,追求名士風度,蔚為風氣,遂成了二百多年間南北朝文人的終極目標,社會精英層大率若此,還有什麼振作可言!
這些人聚在一起,無非“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複,娛心悅耳”。《世說新語》裏介紹領導這種清談新潮流的主要人物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於是,“談”,便是清議的代名詞。一邊搖著麈尾,一邊大談黃老,既不顧半壁江山,淪於敵手,也不問江南黎庶,水深火熱;隻是尋景探幽,遊山玩水,品評人物,競談玄理,魏晉文學中那種傷時感世、賦物寄懷的精神,根本就不存在的。
其實,就在魏晉當時,對於空談誤國的現象,也是有微言的:王恭就發過牢騷,雖然他本人也不怎麼樣。“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所以,即使在江左,持反感者也不少。南齊的將領陳顯達任江州刺史時,他兒子為郢府主簿,上任,路過九江,去拜望老爹。老爺子一看他手裏拿著的麈尾蠅拂,火冒三丈,一把搶過來,說這些東西,“是王謝家物,汝不須捉此。”當著麵給燒了。隱居茅山的陶弘景,憂慮“士大夫競談玄理”會帶來的消極後果,曾經寫過一首詩:“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論空,豈悟昭陽殿,遂作單於宮。”不幸而言中的,侯景就是在昭陽宮裏活活餓死了梁武帝蕭衍。
任何事物風行起來,成為民眾時尚,社會潮流,就如顏之推形容的:“遞相誇尚,景附草靡。”便具有蠱惑力,所向披靡了。名士豪族,權貴高門,達官要員,文人清客,倡導於上。街頭巷尾,市井巷閭,蠅營狗苟,等而下之者流,呼應於下。清談玄議造成的民風頹廢,世俗惡濁,人情奢靡,事理敗壞,便不可抑製了。
顏之推說:“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無不熏衣剃麵,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宴,則假手賦詩。”那些“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屐,出則車輿,入則扶持”。不但思想精神頹敗,身體四肢也荏弱下去。有個叫王複的建康令,身為首都市長,一輩子不但沒騎過馬,大概連馬也沒見過。有一次,手下人給他牽來一匹,請他上馬,那馬受驚,嘶鳴跳躍,把他嚇壞了。他責備下屬:“這不是老虎嘛!你怎麼把它叫作馬呢”所以,梁武帝時的侯景之亂,圍困建康數月,這些坐而論道、空談誤國的名流,“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哪怕打開台城大門,放他們逃生,也走不動,跑不脫了,隻有坐以待斃,朽死而已。
李諤所指責的南北朝“文筆日繁,其政日亂”,這筆賬算不到魏晉文學的頭上。應該說,魏晉文人個性精神的發揚,是中國文人發展史上的重要轉折期。在此以前,屈原、宋玉之於楚懷王,賈誼之於長沙王和梁懷王,鄒陽、枚乘之於梁孝王,司馬相如、司馬遷之於漢武帝,王褒之於漢宣帝,揚雄之於漢成帝……他們雖然在文學上有不朽的建樹,但他們作為文人的個性,很大程度上要服從於他們作為侍從的職業需要,他們的文人人格,是並不完整的。所以,當屈左徒放逐,太史公瘐斃,賈長沙失意,司馬長卿冷落,斯時斯刻,他們的心理狀態,更多是做臣下的誠惶誠恐,謙謹卑微,而缺乏文人應有的自由質素,大概是可以斷定的。要不然,他們就不會產生“忽馳騖以迫逐兮,非餘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幽怨感,失落感了。這種實際自視“臣仆”的思想特征,一直到了魏晉文人身上,才開始大大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