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望之這傳奇的一生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薛一寒”這個人,或者說最不值一提的人也是他。
當年年少輕狂,誌比天高,心比海闊,季望之站在一眾小弟裏看著高高在上的黑道教父劉楚風,心裏不是敬畏,也不是羨慕,他隻是觀察,說句狂一點的話,十四歲的他將劉楚風當做了此生第一個對手。
他或許天生就是適合在那個圈子裏生存的,算計和果斷他可以信手拈來,玩弄人心更是行雲流水般的自如。
香港那時還在受別國管控,租界裏中國人學習的是別國文化,季望之從家破人亡後被賣進大戶人家做傭人,小少年從種種壓迫裏學到的第一個本事就是蟄伏,被人當狗一樣的對待他不覺得屈辱,見證了弱肉強食的諸事,他明白社會動蕩,人其實和動物一樣,努力的叫囂隻是為了看起來強勢一點。
欺辱和俯視並不是先天就會的,隻是在那種環境裏熏陶久了,人就有了一個潛意識,一種將人踩在腳底下能得到短暫的虛幻的優越感的意識,他算是會逢迎拍馬的人,不管是管事的還是和他一樣底層的傭人都能被他籠絡住。
但是同為傭人的薛一寒就不一樣,這個讀過幾年書的書呆子,做事刻板,對人唯唯諾諾,有時候季望之覺得這種呆子簡直是生不逢時,如果早生百年,或許能考個秀才什麼的。
書呆子薛一寒時常會被管家揪耳朵扇巴掌,他總是樂於看熱鬧,每次看完熱鬧後還不嫌事大的等管家走後故意抱著胳膊去薛一寒麵前繞兩圈,嘴裏嘖嘖不停,薛一寒對所有人都唯諾,獨獨對他,總是一副不屑的表情。
書呆子越是這般態度,他越是愛逗弄書呆子,看著書呆子惱羞成怒的樣子,他可以在地上打無數個滾,“書呆子,你莫不是除了臉紅就不會別的了?”書呆子甩給他一記白眼,然後踱著步子回了傭人房,季望之笑過以後又會臭不要臉的去和書呆子擠通鋪。
如此過了兩年,主家因為生意破產,家眷全部走的走散的散了,傭人雜役更不用說了,都是作鳥獸散了去,一房的少年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人人都像是有了自己的打算,各自背著包袱離開了大宅子。
季望之呈大字型躺在鋪上,眼珠咕嚕咕嚕轉了一會兒,猛地坐了起來,薛一寒在另一邊打包著自己的衣物,季望之往他那邊爬了幾下,盤腿坐在了他麵前,“書呆子,你有去處嗎?”書呆子抬眼望了他一眼,“時局動蕩,有家也似無家,在被賣進這座宅子開始,我便是個毫無牽掛的人了,這幾年的奴役生活讓我看明白了件事!”
“什麼?”
“亂世不需要文人!”
“嘖……書呆子能有這番領悟,我真吃驚!”
薛一寒將包袱打了個結,難得沒有和季望之計較,“國不成國,家不是家,身似浮萍,漂泊無定,政不能從,因為領土被侵,但凡有點羞恥心的人都不會去做賊人的走狗,商不能入,英國旗子在香港半空飄一日,所有經濟就都不算是國人的,軍不能參,如果有一日開戰,手中的槍是該指向誰呢?成為帝國主義殺害同胞的凶器嗎?不,就算做一條蛀蟲,我要啃噬的人也將是這些天殺的賊人!”
“你能做什麼?”
“也許做不了什麼!”
“我們去找發哥吧!聽說跟了發哥就是跟了劉楚風,吃飽飯穿暖衣,有一屋避風,於你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我不知道什麼大義,但是既然要搶同類口中的食兒,那也不能搶黃人口中的不是?”
“難得能從你嘴裏聽到句人話!”
“嘿……書呆子,你莫不是被老管家打傻了?信不信老子搞死你?”
“正形點吧!光會耍嘴皮子可不能吃飽飯!”
“這麼說你一早就決定要去投奔發哥了?”
“不,我早就投奔發哥了!”
“什麼?”
薛一寒環視了傭人房一圈,嘴上是冷冷的笑意,“邵榮昌的榮昌銀行就是我給他的見麵禮!”
“你……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你進邵家前三個月,我不像你,進邵家才兩年,不知天高地厚,我十一歲被賣進邵家,五年的時光是很漫長的,漫長到足以搞死一個邵榮昌,所以感恩吧!我沒背後把你搞死!”
“……”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要殺邵榮昌,嗬……因為他是英吉利的狗!”
那是季望之第一次覺得書呆子不簡單,這一年他十三歲,薛一寒將打包好的包袱一挑背在了背上,轉身之前,薛一寒又一次環視了一眼傭人房,他穿的是一件灰色的長衫,瘦高的身影讓季望之第一次覺得移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