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秦聲時期(二)(3 / 3)

從6-10世紀,秦聲經曆了三個階段的發展,“以歌舞演故事”的體式和板式變換體的曲式結構體係,仍在向前推進。此後的五個世紀裏,即宋、金、元時期,秦聲不斷地在自己的藝術實踐中調整自身的結構,提高自己適應時代風雨的能力,在劇本、音樂、舞蹈、美術與技藝五個方麵,都有了推陳出新的發展。一些文人學士,諸如蘇軾、田不伐、雷?、元好問、張炎、楊奐等名家的參與和審音,使之在“北曲別派”的苑囿中,仍能獨秀一枝,循著非平衡結構係統的路子開拓自己的藝術天地。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裏《院本名目》的《串梆子》,臧懋循《元曲選》中的《風雨象生貨郎旦》,就是宋元時期秦聲文學劇本的遺存。

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說:東坡善為秦聲,今所傳有一曲:“濟西秦好雪初晴,行到龍山馬蹄輕;使君莫忘雲溪女,時作《陽關》斷腸聲。”是說蘇軾中進士後,到陝西鳳翔做通判時寫的關於秦地風俗民情的一首詩。從詩中可以看出他對秦地戲曲的喜愛之情。詩中所說的“雲溪女”,是指唐人範攄《雲溪友議》中的《豔陽調》傳說的情況。這裏是《豔陽調》中用五言、六言、七言詩唱參軍戲《望夫雲》的故事,《陽關》即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又名《渭城曲》,後兩句說:“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在演唱時,此句連唱三次,故又稱《陽關三疊》。元戲曲家燕南芝庵在《唱論》中說:

凡唱有地所,陝西唱《陽關三疊》《黑漆弩》。

千餘年來,不少學者都認為蘇軾善秦聲,對秦腔在北宋時期的發展和繁榮作出了貢獻。清末的《河汾夜話》中,還記載有當時的一些論辯。也正是通判鳳翔的三年中,蘇軾留下了關於陝西洋縣穀的一組詩文,至今洋縣文化館仍保留著他的詩文石碑。而秦腔正是以竹子作敲擊樂器,取其清亮高亢之聲的。所以清人洪亮吉《七哀?秦聲》說:“秦聲”(《洪北江文集》)

關於這一時期的秦聲,最引人重視的是曾做過金代太史館從事的雷?的一組詩文《商歌十首》,其《序》中寫道:

客有自關輔來,言秦民之東徙者,餘數十萬口。攜持負載,絡繹山穀間。晝餐無糗?,夕休無室廬。饑羸暴露,濱死無幾。間有為秦聲寫去國之情者,其始則曆亮而宛轉,若有所訴焉;少則幽抑而淒厲,若訴而怒焉;及其放也,嗚嗚焉,??焉,極其情之所之,又若弗能任焉者。

噫!秦,予父母國也。而客言如是,聞之,悲不可禁。乃作《商歌》十章,倚其聲以紓予懷;且俾後之歌者,知“秦風”之所自焉!(元好問《中州集》)

金?雷?《商歌十首》並序從中可以看出,宋、金、元時的秦聲沿著《秦風?蒹葭》的情調,已經“寢淫成俗”,成為秦人表達自己心聲時須臾不可缺少的家鄉地方戲曲。

元滅金的過程中,陝西關中是一個重要的戰場,因而戰亂頻仍。曆史是這樣的:從金宣宗完顏?貞?四年(1216)蒙古的木黎華、三合木拔對金進行試探性的進攻,到天興三年(1234)滅金,共十九年。這一期間所進行的戰爭有數十次,如1216年的陝西大戰,1221年秋的?延之戰,1222-1223年的鳳翔之戰,1226年的陝西之戰,1229年的慶陽大戰,1230-1234年的潼關、鳳翔之戰等。這些戰爭都是成吉思汗同他的子孫們木黎華、窩闊台、拖雷親自指揮進行的。參戰雙方兵力達百萬之眾。關於鳳翔之戰,《金史?哀宗紀》說:

正大四年五月,元兵平臨洮府;七月自鳳翔徇京兆,關中大霧。六年十月,元兵駐慶陽界,詔陝西行省遣使乞和。八年正月,元兵圍鳳翔府;四月,元兵平鳳翔府,兩行省棄京兆。

《元史?太宗本紀》也說:

二年(1230)窩闊台汗自將攻金,皇弟拖雷、皇侄蒙哥率師渡河攻鳳翔,三年辛卯二月克鳳翔。

京兆即今西安市,當時陝西行省首府,在十幾年的金元戰爭中遭到極嚴重的破壞,幾十萬人民群眾背井離鄉,流離失所。在極度的痛苦中,他們仍用自己的家鄉戲秦聲抒發情懷。雷?的《商歌十章》及《序》,就忠實地用文字對之作了“記錄”。著名詩人元好問在《岐陽三首》中也描寫了這一時期戰爭的殘酷性。清人施國祁在《元遺山詩集箋注》中引用雷?全部詩文,為元詩中的“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無哭聲”作了筆注。

元好問的“秦聲情結”也是相當濃厚的,在他的《送秦中諸人引》中說:

予年二十時,侍先人官略陽,以秋試留長安八、九月……長大來,與秦人遊益多,知秦中事益熟。

他的詩文中,描寫秦中風土人情、曆史故實與山川秀美者達百多篇,對“秦聲”的推崇之情,溢於言表。如《此日不足惜》《鎮平縣齋感懷》《醉後》《送劉子東遊》等,都“喜形於色”,“熱耳酸心”。他說:

關中風土完厚,人民質而尚義。風聲習氣,歌謠慷慨,且有秦漢之舊。至於山川之盛,遊觀之富,天下莫與為比,故有四方之誌者多樂居焉。

雷?與元好問的作品,為研究宋金元時期的秦聲留下了極為珍貴的材料。

宋、遼、金、元時期,隨著諸宮調、唱賺、鼓子詞、院本、雜劇等演唱藝術的蓬勃發展,秦聲藝術開始向高層次的地方戲曲發展。秦聲板式變換體曲式結構雖然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但其主流形式已經形成,主要表現在:

(一)以中速為基本旋律節奏的自由漫衍和任性發揮。在此基礎上,節奏加快,就成為快板;節奏放緩,則成為慢板。

(二)使時間藝術和空間藝術緊密結合,而且更能夠超越時間和空間,做到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長可出現幾十句甚至上百句的唱段,短則到隻有一組七字或十字的上、下句。

(三)板式靈活多變,演唱者和觀眾都容易掌握和了解。(四)尤其善於如泣如訴地表達哀痛之情。

這些,都可以在雷?的詩文中,明白無誤地看到。他說:

其始則曆亮而宛轉,若有所訴焉。

這就是說,秦腔六大板式的起板,一般都相當嘹亮、激越,如曠野牧歌。

其聲甚散而哀。

如[慢板]的“緊欄頭”(又叫緊開口)更為清脆嘹亮,有如黃河決堤,氣勢雄渾,情感哀厲。接著的唱板,不管是歡音還是苦音慢板,都相當宛轉曲折,娓娓動聽,特別是戚訴式的敘事過程,一波三折,一唱三歎,訴、敘結合,委曲宛轉,韻味無窮,有如人們在說家常、道心曲。這種說唱式的特色,給人一種熱耳酸心的感受。“訴”成為秦聲唱腔音樂和表情達意的顯著特色,而“宛轉”則主要表現在起板後各種板路的自由運用、毫無做作,轉換隨情而發,各板路巧妙銜接,不留痕跡。如[慢板]接[二六板],再接[歡音帶板][苦音墊板],再接[慢三眼][二六板]等等。其中,無論是單一板式的稍加變換,或它們之間的多次轉換和銜接,還是各種板式的綜合運用與轉換、銜接,總那麼自然,順暢。

雷?又說:

少則幽抑而淒厲,若訴而怒焉。

這是說,一會兒,秦聲又表現出“幽抑而淒厲”的情調。“幽抑”就是幽深、抑鬱的意思。這在秦聲各種板路的“苦音”(又叫哭音)調性中,都有明顯的表現。最顯明不過的是[滾白]與[滾板]。這種善於表達如泣如訴的極度痛苦、悲愴情懷的板式,能夠酣暢淋漓、從心胸中傾吐情懷,它可“緣情”自由轉換許多不同板式的唱腔、道白,表達諸如悲憤、深沉、懷念、哭訴等情感。尤其是與大段唱腔銜接時,“幽抑”之情更為明朗、顯著。從“訴”升華為“怒”,是其高潮所在。

及其放也,嗚嗚焉,??焉,極其情之所之,又若弗能任焉者。

秦聲唱腔音樂的結束音,盡管宮、商、角、徵、羽五音都會出現,但最為活躍而且經常用的是“徵”音,而且是流動的徵音。訴諸觀眾的聽覺,猶如“流徵”“5”持續地敲擊人們的耳鼓。這種“流徵”,先秦及秦漢時不少樂論著作都談到了這一秦聲音樂特色。如戰國時楚人宋玉《對楚王問》就有言:“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富而和者不過數十人而已。”晉成公綏也說:“雜商羽而流徵”(《嘯賦》)。人們在評說《陽春》《白雪》時也說:“鄭人作《陽春》《白雪》,其調引商、刻羽,雜以清角、流徵。”(《戰國策》)近世秦腔音樂家,山東人王元方(筆名梅絲,後任中央音樂學院黨委書記兼院長),在20世紀40年代記錄整理秦腔音樂時,就特別注意了這一音樂品質。他在《秦腔曲調的幾個問題》中說:

秦腔音域多在1至5之間,5用的非常頻繁,可說是秦腔的一大特點。當演唱的時候,□□之聲,不絕於耳。如果站在遠處去聽的話,似乎隻是連綿不斷的5在奔流,給觀眾以高亢嘹亮的印象。

雷?文中所說的“放”時的“嗚嗚焉”“??焉”,正和梅絲調查時感受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