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日常生活和大眾文化批判(3 / 3)

(141)“高級文化”為人們提出一個超越現實的理想,這個理想中容納了現實世界所不允許和不能 實現的願望和真理。在馬爾庫塞看來,偉大的藝術是對不自由的境況的否定,並追求著異化現實中已經消失的自由和幸福。在完全與現實融合的“大眾文化”出現以前,“文學藝術本質上是與現實疏遠的,它們支持並維護著與現實的矛盾——對分裂的世界的不幸意識,勝利的諸種可能性,未實現的願望以及、存在的前途。它們是一種理性的和認知的力量,顯現著被現實 壓抑和排斥的人和自然的另一麵,)。

(142)在其最先進的作用’上,藝術就是大拒絕,就是對“現有”的抗議。然而,“富裕社會”通過消除高級文化中對立的、疏遠的和超驗的因素,而抹去了文化和現實之間的對抗。這是通過“大眾文化”或“文化工業”來完成的,通過建立“單麵的社會”和“單麵的思維”來實現的,其結果就是“單麵人”的形成。

“單麵人”把自身與強加給他的存在等同起來,並從中得到自己的發展和滿足。他把這種一致當作唯一的客觀現實,從而被異化了的存在所淹沒。他的內心世界中沒有一個追求自由的“向度”,沒有造反的和“大拒絕,)的思想,沒有與現實對。立起來的“疏遠”和幻想,所以他是完全僵化的“物”。是按照技術理性行事的工具。他的肉體和靈魂“都變成了一部機。器,或者甚至隻是一部機器的一部分,不是積極地,就是消極,地;不是生產性的,就是接受性的,在他的工作時間和業餘時間裏為這一製度效力。”

(143)同現代西方的人本主義哲學思潮一樣,西方馬克思主義最為痛心和憤慨的就是人變成工具和物這一異化事實。馬爾庫塞把現代人看作是“單麵人”,即不完整的人,隻知物質享受而喪失精神追求的人,隻是被動接受而沒有主動創造的人,隻能屈從現實而不能批判現實和改變現實的人。在馬爾庫塞看來,現代人的這種境遇隻是發達工業社會鼬單麵性的產物。發達工業社會的根本特征,就是通過技術理,性和控製消費達到一種絕對的合理性。而這種合理性表現為窒.息著人的批判思維的現代極權主義,或者資本主義的一體化趨向。現代工業社會的極權主義“不僅是一種社會的恐怖政治結.合,而且是一種非恐怖的經濟一技術的結合,這一結合通過既得利益對需要的操縱而發生作用。所以,它防止出現一種對整體的實際對立。”

(144)正因為它能夠通過組織化的方式不斷地滿足個人的需要,並抑製著那些將會導致衝突和反抗的不滿情:緒,所以在現代工業社會中“獨立思考、意誌自由和政治上對立的權利正在喪失基本的批判功能”。

(145)個人一旦滿足於極叔主義社會給他提供的大量商品和服務以後,他就不可能要求用一種新型的社會來代替現有的社會,個人一旦隻是被動接受覡存社會中的思想、感情和欲求,他就不再去思考自身和改善自身。這是因為發達工業社會的一體化統治限製了人們對其自身的認識,以及對未來的諸種可能性的認識。然而,這種一體化的統治又是由“大眾文化”來具體實施和鞏固的。作為西方馬克恩主義文化哲學的基本傾向,盧卡奇、科爾施和葛蘭西在“階級意識”的不成熟中尋找西方革命失敗的原因,賴希、弗羅姆和霍克海默爾等在心理的“權威性格”中追蹤法西斯主義的文化來源,這裏,馬爾rr-塞(也包括霍克海默爾等人)把“大眾文化”看作西方發達國家解放鬥爭的主要障礙。

馬爾庫塞認為,“大眾文化”就象消費品一樣由極權主義社會生產出來,成為供人消遣的娛樂形式和麻醉劑。在這種文化的操縱下,“人民正在使自己的主人和經理的需要和價值成為內在的,成為他們自己的,並在自己的思想、意識、感覺和本能中再生產著現存製度。”

(146)為了再生產並使現存社會合法化,“文化工業”用“操縱意識”、圖象和廣告不斷使大眾沉睡,從而成為一種統治的方式。它形成一個總體性,‘這個總體性加強著固有的價值觀念,並提倡改良主義的做法,使社會中的“否定力量,,難以立足。按照維貝爾的觀點,一定的社會結構是作為一種“文化類型”而曆史地實現的。“文化類型”不僅包括生活方式,而且包括思維方式,不僅有社會的各種製度,也有價值倫理規範。顯然,馬爾庫塞所攻擊的“大眾文,化"就是發達工業社會這種“文化類型”,它包括發達工業社會的各個方麵。所以,馬爾庫塞的大眾文化批判既涉及發達工業社會中的政治、經濟、國家機器和生產技術,也涉及到它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文學藝術、語言、經驗科學和哲學。從馬爾庫塞對大眾文化的分析批判看來,馬,爾庫塞之所以對它深惡痛絕,主要是在於這種文化類型的非批判性和單麵性。在馬爾庫塞看來,資產階級的傳統文化在工業社會誕生以前,仍然是雙向度的。盡管它是一種本能升華的產物,一種“肯定的”文化,但它仍有批判現實和超越現實的一麵。它以禁欲主義和抽象的崇高美德為核心,它為鞏固階級社會及其等級特權製提供j理的基礎,使人們自覺地用責任和紀律代替美滿和幸福作為人生的宗旨。它建立一整套滿足欲望的代替物,從宗教、文學藝術、體育到娛樂為裏比多能量的釋放提供渠道。這種文化在使人安於現狀的同時,仍然對經濟拜物教和商品世界進行了譴責。也就是說,它沒有完全融合到現存程序中,仍然保留著批判的一麵和幻想的一麵。但是,由於工業技術時代的到來,由於無孔不入的技術理性和消費控製的盛行,資產階級的這種傳統文化衰落了,拋棄作為資本主義古典精神的禁欲主義,凱恩斯主義成為資本積累的前提條件,統治階級對消費社會的再生產的依賴性,隨著行為方式同一化的理想主義的破滅,實證主義教育的興超,嚴格科學方法滲入社會科學和精神科學領域,以及資產階級家庭中父親形象和超自我的崩潰。這些特征都表現在單麵的“大眾文化”中,現代工業社會中的“大眾文化是對肯定文化的最終否定,是剝奪了個人的個性、創造性和自律性的手段”。

(147)馬爾庫塞尤其對“大眾文化”中的文學藝術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他認為,文藝作品本該是一種“否定的力量”,因為它應該“要求另一種現實,另一種秩序的文字、圖畫和 音樂,這另一種現實、另一種秩序是被現存的秩序和現實所拒斥的,然而卻活在人的思想和願望之中,活在他們的遭遇之中和活在他們反對現存的秩序和現實的造反之中”。

(148)文藝作品的根本任務不是去讚美和維護現存社會,而是要“打破已有的語言和思想對人的精神和肉體的壓製性統治,這種語言世界和思想世界早已成了控製、灌輸和欺騙的工具”。

(149)真正的藝術是有助於人的感覺解放和意識解放的。它不斷地創造一個理想的社會和希望的所在,使人們不再沉醉於異化的現實,而是去超越日常經驗並與現存秩序相對抗。也就是說,真正的藝術是跳出了異化秩序的陷阱,它激烈地抨擊現實的不合理性和非人性,同時強調人的主體性和創造性並指出未來的種種可能性。在馬爾庫塞看來,幻想構成了真正藝術的本質特征。因為正是“幻想作為認識使人意識到理念和現實,’可能性和現實性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對立”。

(150)這裏,馬爾庫塞的觀點靠近了布洛赫的“希望原則”。布洛赫就把“希望”作為一個人類學範疇,作為推動人類走向更美好的未來的意圖。曆史發展的強大推動力就來自希望,因為在希望中包含有朝向“還不存在的事物”努力的人的積極因素和行動。從馬爾庫塞對文學藝術的規定來看,真正的文學就是表達了人類的希望,表明了人類朝向人性社會努力的超越性。用這一規定來衡量“大眾文化”,馬爾庫塞自然要把它貶得一錢不值,今天的“大眾文化”已經消除了藝術和現存秩序之間的根本對立,並且加入了發達工業社會的一體化過程中。正是由於它與發達工業社會的聯係愈發緊密,藝術原有的“大拒絕”反過來被它所拒絕。在大眾文化傳播中,藝術已失去它顛覆現狀和批判現狀的傳統功能。現在每個人都可以享受到精美的藝術,這是他通過打開收音機和電視機的旋鈕,或者從咖啡館裏得到的。正是這種大眾流行藝術浸入靈魂,人們變成了整個文化機器中的一種小零件。除了藝術的墮落以外:“語言本身被貶低成為廣告,頭條標題,報紙文章,縮寫,首先是貶低成為其具體內容不能反映和批評涉及現實的思想文體。”

(151)馬爾庫塞提出,“大眾文化,)用一種幸福意識取代了“不幸意識,),也就是用麻木和屈從取代了覺醒和反抗。因為性的不滿往往造成“不幸意識”,並成為社會秩序中的不穩定因素,所以“大眾文化”就通過性的解放和商品化來減少性的不滿,從而使人們得到滿足和接受現存社會。當人們從性解放中得到補償時,性的快樂就會產生心理上對現實的順從,也就削弱了“反抗的合理性,)。這正是“大眾文化”的實質所在。它的最終目的是掩蓋物化的真相,不讓人們對現實產生懷疑,使人們“不再幻想另一種生活方式,而是沉醉或者把同樣的生活作為樣板,從而去肯定而不是否定現存的秩序”。

(152)與這種流行的“大眾文化.)相對立的先鋒派藝術和超現實主義藝術,自然就成了馬爾庫塞提倡的真正藝術的所在。因為這些高貴的少數人的藝術是在“用對普遍人性的歡呼來對孤立的資產階級個人作出反應,用對美好靈魂的褒獎來對肉體的墮落作出反應,用對內在自由的價值的堅持來對外部的奴役作出反應”。

(153)在馬爾庫塞對“大眾文化”的批判和對“高級文化”的讚頌中,隱含著一種把人劃分為先知和群氓的思想。所以,弗羅姆指責馬爾庫塞的“大拒絕”隻有純粹美學的意義。它無疑是反資產階級的,但卻散發出一股奇怪的貴族氣味。實際上,這種“大眾文化”批判中的貴族氣味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固有的“救世主義”傾向的反應。同法蘭克福學派的其他成員一樣,馬爾庫塞在“否定辯證法”的立場上,對現代資本主義文明持一種虛無主義態度,這正是他的“大眾文化”批判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