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朋明明確確告訴他:“老嚴家的瓦匠不死,大屋子總能蓋起來。”
杜邦瞠目結舌,看老嚴家的瓦匠挖好耳朵,又爬上了腳手架,一條腿瘸,並不礙事,看起來依然能活得很久。
杜文朋緊盯著杜邦的臉說:“隻要你能等得就行。”
杜邦向生命的規律投降,跟杜文朋妥協,達成新的約定:淘金人的生活補貼費,由一天兩毛錢,降到一毛五,乘車費由一個月一塊五毛錢,降到一塊錢,村裏人不再堅持去南鄉輪換。杜邦小心翼翼,不再提“結合進去”。臨回南鄉時,杜文朋倒主動提起來了,給他承諾,讓他放心,目標還是定在——
“蓋起大屋子來再說。”
跟下台的黨支部書記不一樣,大家可沒有那麼遠的目標,他們能看見的,隻是每天的生活補貼費,每月的乘車費,少了就是少了。杜邦把新規定一帶到南鄉,杜炳成很快算出一筆賬,乘車費減到一塊錢,那意思就是叫你從南鄉坐車回家,還剩一毛錢買醬油,在家裏醃鹹菜,再不回來。美人兒朱萍兒跟杜炳成達成了難得的一致,緊接著杜炳成的話說:
“他們還真會算賬哩!”
美人兒的影子朱桂美自從演過胡傳魁,把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裏了,她不附和著朱萍兒說話,憋粗了嗓子唱出一句戲:“有槍就是草頭王。”
朱金鬥有技術,不亂說話,一言不發,卷起行李就要回東頂。熱戀中的老兩舍不得離開南鄉,把住朱金鬥不讓他走,憤憤不平地喊杜邦,急得用細嗓:
“走資派還在走!”
杜邦不認為老兩是在攻擊他,男人用細嗓唱歌,還能令人高興,用細嗓說話,不算數的。他不看收拾行李的朱金鬥,麵對大家,說:
“誰想走都不要緊,大隊有的是人想來。”
朱金鬥不理杜邦,掙開老兩,照樣收拾行李。
老康保把菜刀放到鍋台上,像南鄉人一樣尊敬朱金鬥,叫他朱師傅,說:
“朱師傅你別著急。”
老康保抹一抹鍋台,叫大家都不要著急,用美人兒那樣的口氣說話:“一天一毛五,還是一毛五哩。”
老康保算的賬,比杜炳成算得實在,沒有撒謊。杜炳成說坐了車回家,隻剩下一毛錢買醬油,回不來,其實他三個月都不回家一趟,隻要他帶回來的花生油蒸鹹菜沒有用完,一個月一塊錢乘車費,他也賺下了。大家都堅持不吃蝦醬,一天補貼一毛五也裝在兜裏。他們在工房子上班,像下地的人記一樣的工分,一毛五分錢的生活補貼費,就是一天多掙了三個工分,幹三年,他們就等於比別人多活了一年,地球卻還是像原來轉得一樣快,任何人著急都無用。在人生這個大戲台上,所有的人都是演員,會有女戲子常犯的小毛病,他說“不幹了不幹了”,其實他是舍不得離開戲台子,等人家“動員動員”,他又幹了。下台的黨支部書記沒有動員任何人,結果誰也沒有走。就連有技術的朱金鬥,最有資格叫人“動員”他,他也自己放下鋪蓋,到工房子裏幹活了。不過,革命委員會主任“為了打鬼,借助鍾馗”,以村裏人想來輪換為借口,趁機裁減乘車費、生活補貼費,大算經濟賬,他也不能不付出政治代價。杜邦苦心孤詣,發起第二輪淘金競賽,中途流產,杜文朋想蓋起大屋子開會,下雨的夜裏一口氣念完文件,他就耐心等待吧,但願他不要急白了頭發。
杜邦自然比杜文朋更著急,可是他一個人不能開展起淘金競賽。他當然還可以在鏨磨的時候,大動幹戈,把磨口砸大,粗粗拉拉地磨下石粉漿,可是拉流的朱萍兒叉開兩條腿,水流不放大,粗粗拉拉的砂子衝不跑,金子還是淘不快。朱桂美兩把鐵勺在手,好像握了兩把槍,執掌了生死大權,等到磨眼裏礦石磨完了,她也不及時往裏挖,大磨就會卡住,杜邦故意鏨深的磨齒緊緊地咬合,轉不動,磨架子跟著搖晃一陣,連柴油機都會憋住熄了火,滾滾濃煙從機房小屋傳進來,朱桂美大唱一句戲,仍然是“有槍就是草頭王”那一句。有技術的朱金鬥,可不像朱桂美那麼野蠻,他也不像下台的黨支部書記那麼傻,他以智取勝,巧施技術,就把杜邦的淘金競賽粉碎了。他也在磨口上做文章,往杜邦的反方向走,流板上水流放得再小,大磨上磨下來的石粉漿也常常不夠用。鄭小群小心地提議,把磨口砸大一點兒,朱金鬥氣哼哼地不理他,鄭小群要是試試探探,再提一遍,朱金鬥就朝他翻一下白眼瞪他,好像勾起了無名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