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群聰明早熟,小小年紀就跟朱萍兒的哥哥朱建國學會了拉胡琴,他懷抱墜琴,雖然還沒有學會自拉自唱趕得上柳弦子,朱金鬥朝他發泄仇恨的目光,他也知道,朱金鬥不僅僅是因為一天少拿了五分錢,乘車費也被扣了。要是論究經濟上的損失,鄭小群也是同樣的受害者。鄭小群沒像杜炳成、朱桂美等人的反應那麼激烈,並不等於他不在意,隻不過他有更要緊的事情心疼,顧不上為五分錢計較。胡剛看著朱萍兒的背影,叫他後悔吧,他捫心自問,沒有後悔,隻有痛楚。胡剛久經情場,經驗豐富,敏銳的目光不容懷疑。鄭小群留意朱萍兒的背影,用心看過幾次,卻沒有看出異樣,他看到的仍然是“娉娉婷婷”,美人兒慣有的步態。他希望胡剛的胃盛不下一個蛋子了,眼光也會受損,看不真切。可是胡剛一隻手捂住肚子,咄咄逼人,言之鑿鑿,由不得你不相信。事實也的確如此,胡剛的胃裏隻要還能裝下一個蛋子,他看女人的眼睛就依然銳亮,不會出錯。可惜他看出了美人兒走路有變之後,就臥病在家,不再出門了,鄭小群不能從他那裏取得進一步的證據,弄不清是哪一個男人此生無悔,讓朱萍兒走路的兩條腿發生了變化,留下了永遠不能磨滅的痕跡。鄭小群生為男人,尚未完整,他從自己身上取得的經驗不好用。“九大”召開,小秋雲自殺,他想起小秋雲躺在井旁濕漉漉的樣子,開始自慰自虐,他知道了男人做完之後,腿會發軟打戰,那是因為沒有人撐持男人的身體;兩個人一起做,顯然會好得多,互相幫襯,互為依托,男人的身體不至於那麼虛,能讓人從走路看出來。朱金鬥淘金有術,頑固保守,淘金人誰都佩服他。若論情場經驗,他就遠遠不如胡剛了。美人兒朱萍兒是他的親侄女,他無端地仇視鄭小群,莫非他把鄭小群看成了無悔的男人?不,顯然不是這樣,朱金鬥對鄭小群的仇恨由來已久,除了打《一封書》的時候,鄭小群拿起大鈸,不需要背譜也能打,朱金鬥掌鼓麵露悅色,朱金鬥再就從來沒給過鄭小群一個好臉看。他回顧往事,說舊社會淘金,中流河岸蘆葦叢中夜裏嘰哇亂叫,大家都笑,他一抬眼,看見鄭小群也在笑,他就一抖簸子,把臉板起來了。
胡剛病重,臥床不起,沒有人給鄭小群指點迷津,聽迷惘的年青一代苦訴衷腸。南下淘金以來,整整一個冬春,鄭小群隻吃地瓜,把胃燒壞,隻怕將來也要像胡剛一樣,先用蘇打水止痛,再去醫院切得隻剩下盛一個蛋子那麼大了。生活補貼費又無情地裁減了,鄭小群為家裏節儉的計劃遭到破壞,即便再一個冬天到來,他仍然大吃地瓜,省下的玉米,也抵不過生活補貼費減少造成的損失,他的胃隻是白白地被燒壞了。他自娛自樂,苦苦拉琴,手指頭被琴弦磨破,還沒有學會自拉自唱趕得上柳弦子。小秋雲自殺,旭生被捕,他自慰自虐,額頭上留下像旭生一樣的紋路,他深深自恨,痛悔戒不掉過早染上的惡習,小妹偏偏又叫他揉一揉,讓他駿馬注坡,更加收不住韁。胡剛恰恰又在這個時候,叫他後悔。他單戀美人兒朱萍兒,在生產隊的地裏幹活兒,遠遠地尋找那頂陰天也有的草帽,南下淘金,他一直渴望重新劃班,能把他跟朱萍兒劃到一個班上拉流,共戲一缸水。他心上滴血,苦苦思戀,朱萍兒好像並不知道,有人卻不聲不響捷足先登了。朱桂美說過,朱萍兒曾經跟哥哥朱建國躺在炕上沒穿衣服,令鄭小群羞愧,覺得他不如朱萍兒的哥哥長得好。有人不做對比,不知羞恥,無怨無悔,大膽行動,把後悔永遠留給了鄭小群。離開了胡剛的教導,鄭小群想不出用什麼辦法才能補救。危難時刻,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老華。
老華手白,鄭小群也很佩服他。美人兒朱萍兒曾經請教老華,尊稱他大爺爺,問他用什麼辦法把手保養得這麼白,老華微微一笑,不傳秘方。鄭小群由此知道了,美人兒喜歡男人手白,老華私藏秘方隻留給自己用,以便討女人歡心。胡剛老婆給老華吃燒的地瓜,顯然是看上了老華的白手。胡剛病重,在家裏躺著,痛苦的叫聲會傳到老華砸砂子的牆角來,胡剛老婆還會牙齦鮮紅,逗引老華追她,老華像抓一隻小雞,把胡剛老婆抓住又放走,胡剛老婆抖一抖衣服,像小母雞抖一抖翅子,膚發無損,笑聲響亮,準備等冬天到了,再燒地瓜給老華吃。老華用一雙白手擎起一柄方錘砸砂子,除了跟胡剛老婆調笑,再也不露笑臉,默默來去,他豈能沒有痛苦?他的老婆高高挑挑的,臉上有一點不難看的雀斑,離開他,另嫁中流河上遊,讓手沒有他白的男人把手握成拳,捶在身上,臉上雀斑微微發紅,心滿意足,他的手成了沒有用的廢物,他豈能甘心?可是他從來不向人訴苦。也許他沒有胡剛那麼多情場經驗,可是他情場之外的知識卻比胡剛豐富,能夠更深刻地體驗心靈的痛楚。他吃胡剛老婆燒的地瓜,他自然知道,他的老婆給人吃的東西比地瓜高貴,是另一種地裏長的,不燒自熟。淘金人男女眾多,隻有他看過女人穿了褲衩跳舞,知道跳舞的男人為什麼穿了長褲,女人倒穿了褲衩,他不訴說痛苦,不過是像跳舞的男人一樣,把拙處藏起來罷了。念書最多的杜炳成善辯,常用文化唬人,隻有他能夠將杜炳成擊敗,也使用文化的武器。他默默無聞,偶爾才露崢嶸。姚麻子要來視察,大家演戲準備迎接,人人都認為,戲台子上栽了蒿草,布景真切,隻有他不以為然,鼻子裏輕輕地嗤一聲。詢問他如何布景才好,他卻閉口不談,像保藏了手白的秘方一樣。生活補貼費被裁減,乘車費由一塊五減到一塊,大家都義憤填膺,強烈抗議,隻有他不置一詞,安靜如初,好像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一樣。誠然,他來到南鄉,從未回家,以後大約也不準備走了,用不著乘車,不必花費,可是,他沒有理由對生活補貼費也如此淡然,他一雙白手,用秘方保養,定然需要費用。大家為給錢少了囂囂嚷嚷,他好像沒有看見一樣,吃過飯慢慢地走了,黑布鞋潔白的塑料底踩不出聲響,踏不起塵煙,他好像超凡脫俗,不染紅塵,讓人羨慕。鄭小群年紀輕輕,很想修煉得像老華一樣,不是有功夫避開苦難,而是大難臨頭,能從容地閉上眼睛,即便睜著眼,也視而不見。這樣的修煉肯定有秘招,鄭小群苦苦思索,打開大缸底下的水流拉流的時候,豁然開朗,終於發現了。大磨咕隆咕隆響,不便於探討幽深的精神隱秘,他等到不幹活了,悄悄地跟蹤老華,到老華自己住的宿舍裏去。那是一戶人家的廂房,一半盛了草,有一鋪小炕,老華在窗戶上糊了報紙。鄭小群急於證實自己的發現,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