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兩幸運極了。南下淘金以來,他就跟蘭子的父親於誌福做搭檔,下礦井,從未分離。老兩像蘭子一樣沒有野心,他下礦井,就安心做一個忠於職守的礦工,從來沒有想過到工房子當大工。於誌福吊兔子,常在山上安下兔子扣,老兩知道,於誌福吊到野兔,就汆了丸子,野味芬芳,他也沒有想過,跟於誌福學學吊兔子的手藝。於誌福披著衣服上下礦井,樣子鬆鬆垮垮,大大咧咧的,沒有多少緊張的情懷。老兩跟他做搭檔打炮眼,一直沒有綁過小辮,南鄉人不值得他綁起小辮應對。鄭小群拉墜琴,吃蘭子送的山棗提神,他用細嗓唱歌,一舉把鄭小群擊退,他也沒用綁起小辮。當年他在老嚴家夜校與柳弦子競爭,也是散發出場,從容對敵。可惜他凍傷了腿,沒有參加對手溝水庫二期工程,嚴青青慘死於坍塌的泥幫之下,他“軋戀愛”失去了最理想的對象,隻好找南鄉的蘭子了。
蘭子當然也很好,老兩差一點也教她用細嗓唱歌。南鄉人善製陶,不像老嚴家的人善當吹鼓手,距離藝術尚遠。他們要是能用製瓦罐的手,做出丸子那麼大的陶器,鑽上孔,讓吹鼓手用兩隻手捧起來吹,深夜裏吹出嗚嚕嗚嚕的聲音,好像哀哭,他們才算與古老的藝術接上了源頭,有可能向往用細嗓唱歌。中國的土地上,無論南鄉或北鄉,全部撤掉了夜校,老兩失去了用武之地,再也沒有那麼多年輕男女,仰起臉來要求他教唱“麥苗兒青來”。夏日炎炎,他的青春好像失去了。他在礦井裏幹活,掄錘打炮眼,於誌福給他把釺子,他號喊低沉,不用細嗓。於誌福吊兔子,能從荒草叢中辨出野兔的蹤跡,也看不出他曾經當過團支部書記,光彩閃耀,更看不出他曾經想跟老嚴家有史以來的第一美女戀愛,用樹棍在月亮地上寫個“軋”,像隻有一個軲轆的車子在濕地上碾過一樣。大山荒寂,地底深處打炮,能驚起膽子小的野兔,撞到於誌福下的兔子扣上,大炮響過以後,還是不如工房子熱鬧。自古以來,工房子才是戀愛的最佳場所。礦井的大工小工要尋找熱辣辣的愛情,必須到工房子去。機器沒有發明出來的時候,工房子裏用女工推大磨,女工的大辮子在脊背上磨蹭,髻兒垂在後腦勺上,大膽唱歌,直抒胸懷,從不捏細嗓子裝小旦,她們心裏想什麼就唱什麼,毫不保留。礦井上大工小工聞聲而來,投其所好,準能讓她們滿意,渴望再來。南鄉蠻荒,人民隻會製陶,不會淘金,自然不知道,金子與愛情是緊密相連的一對東西,金子越多,愛情越豐富,越荒蕪,越不可收拾。朱金鬥保守,不教淘金技術,可是他不吝傳播工房子的愛情經驗。有一回他說,舊社會淘金,中流河邊的蘆葦叢中,每天夜裏都嘰哇亂叫,連道善都不明白是什麼野物叫喚,還以為是河上的野鴨。老兩的身上貫流著中流河血脈,能夠繼承淘金傳統,他愛情饑渴,到工房子“軋戀愛”,可算找對了地方。他從蘭子的身上要山棗吃,甜酸自知。他忍住了不教蘭子用細嗓唱歌,不是因為蘭子的嗓門粗咧咧的,不容易捏細,而是因為蘭子不理他,架子太大。
好長一段時間,蘭子看也不看老兩站在磨架子旁邊。老兩癡情、執著,他逮住了目標,就不再隨便更動了。美人兒朱萍兒可與嚴青青媲美,坐在流板頂上拉流,一條長腿斜伸出去,細細的茸毛亮晶晶的打眼,老兩看也不看。他從金瓜山下來,要去夥房吃飯,先到工房子裏站一站,一走進工房子,就會站到蘭子挖磨眼的磨架子旁邊。他吃過飯以後,要去礦井裏幹活,也是先到工房子裏站一站,站到磨架子旁邊,看蘭子挖磨眼。蘭子不看老兩,大聲唱歌,也不看磨眼,一手一把鐵勺,投擲無誤,她看一看拉流的鄭小群,唱歌的聲音更大。她投出的砂子偶有不準,落不進磨眼,被飛轉的大磨甩到磨道裏,她不耐煩地喝一聲老兩:
“閃開,你擋著我看不見磨眼!”
老兩乖乖閃開,看著蘭子笑一笑。蘭子依舊不理他。於誌福披著衣服走進來,晃啊晃啊的,手上拿了新做的兩個兔子扣,解救了老兩。於誌福朝著癡癡地看他女兒的老兩說:
“日你媽,癡看什麼?走!”
於誌福自然不是反對年輕人戀愛,他就是看見兩隻兔子在一起,公兔看母兔的眼睛紅紅的,癡情如火,他也會說同樣的話,把兔子扣下好。老兩癡心不改,追求他的女兒,他就是真的阻攔,也擋不住愛情前進的步伐。南鄉的山上,會有交媾的野兔一起踩上兔子扣,被人汆成丸子,滿世界的工房子裏,就是沒有火一樣的愛情被披了衣服的父親用水澆滅,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披了衣服的父親自己的襟懷不嚴,容易出婁子。於誌福是吊兔子的高手,知道把兔子扣下在野物道上,逮住癡癡看他女兒的老兩,可是他不係衣扣,疏於防範,沒有發現他的女兒一直在癡癡地看鄭小群。他女兒在鄭小群那裏受阻,哭過以後,就到老兩這裏尋求安慰了。老兩還沒有伸手跟她要果子,她就掏一把山棗給老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