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頂的淘金人要擋住南鄉人前進,十分困難了。兩個班停止競賽不打仗了也不行。隻要是戰爭,打過了就會留下後果。競戰中朱萍兒騎上了自行車,道善在後頭扶著跟她跑,爭戰結束之後,道善就可以常常撒了手,看朱萍兒的身子在車子上扭來扭去了。道善一心偷人,對技術不那麼用心,尚可抵禦,民兵連長於大軍的攻勢咄咄逼人,朱金鬥的堡壘就不好防衛了。戰爭已經養成了習慣,於大軍並不需要朱金鬥同意或批準,他抓起簸子就晃,不管能不能抖出金子來。朱金鬥簡直無法奪回簸子。於大軍不會抖,便不抖,也就是搖晃來搖晃去,把泥沙雜質晃出去,把金子留下來。他隻晃不抖,簸子底下的金子也越來越黃,越來越少,朱金鬥無法說他把金子晃走了,因為朱金鬥收拾簸子連晃帶抖,到最後,簸子底剩下的物質也很少。淘金,說到家就是把不是金子的東西清除出去的技術。“水裏來水裏去”的活兒,水清見底,藏不住多少奧秘。於大軍不抖,朱金鬥就不能像戰爭之前那樣,說他“胡抖”,把簸子奪回。他隻能等待於大軍晃來晃去,不能把金子淘得再幹淨一些了,他才接過簸子,輕輕搖晃,驀然一抖,金子出水,燦燦發亮。朱金鬥喘氣不勻,一直憋氣,再這樣下去,他自己都不敢保證,他會不會有一天氣盛大抖,把金子抖到簸子外麵;他也不敢保證,師傅抖壞了,徒弟會不會跟著大膽地抖起來。他正滿腹焦慮,無計可施的時候,偉大領袖發表最新指示救了他,讓他喘出了憋悶許久的一口氣。
按慣例,偉大領袖發表最新指示,仍然是在半夜。革命人民都在睡覺,老人家發表了最新指示再睡。南鄉人的鑼鼓敲起來同樣驚天動地,半夜裏傳出去很遠。隻有工房子幹夜班的淘金人沒有害怕,白天幹活夜裏睡覺的人睡夢中聽見,還是驚乍乍的。他們很快就知道,政治生活中的大喜事又來了,穿好衣服,趕往公社去。南鄉的公社安在房子很新很整齊的那個村子裏,鄭小群還沒進村,看見好多燈籠鑼鼓往很新的房屋街道上湧,他就想起來了,上青島串聯時,那天傍晚看見的新村就是它,修水庫搬遷的一個村子。在那個下了小雪的早晨,他看見了農中的女老師刷牙。而今,女老師已經出嫁歡天喜地,最新指示又在夜裏發表了。歡慶的鑼鼓在南鄉敲打,也是普天下一樣,都是“才才光才才光”的秧歌點兒,誰也打不出個花樣來。東頂的淘金人停了工房子大磨,跟南鄉人一起到公社,慶祝最新指示發表。等南鄉的鑼鼓手打累了,朱金鬥從於大軍手裏接過鼓槌,叫杜邦把道善手上的鑼要過去,再用一根鼓槌指點著鄭小群拿起大鈸,朱金鬥指示說:
“打《一封書》。”
《一封書》一開打就不同凡響。它一開始急匆匆的,好像家裏出了天大的事情,要讓人知道,來不及洗臉就往外跑,跑出兩步,才發現沒穿襪子,再要回身穿戴整齊,就來不及了,於是赤腳穿鞋跑出去,邊跑邊把鞋帶係好。出事的其實不止是一家。跑到山野,就看見四麵八方都有跑出來的人,有人竟然隻穿了褲衩。大家互相打趣,互相問候,互相應答,有時候還故意逗一逗,讓人家猜謎。說穿了,卻原來家裏出的都是同樣的事情,值不得大驚小怪。於是嘻嘻哈哈大笑一陣,呼朋引伴,一起往前走,要走到哪裏,好像誰也不知道,走就是了。漸漸地似乎有些累了,互相攙扶著,把手搭到人家的肩膀上,另一隻手又摟了一個人的腰,搖搖晃晃,悠悠蕩蕩,漫無目的往前走。忽然又振作起來,好像山野裏躥起了一隻野兔,大家呼喊著狂追下去,腳痛的腿酸的,誰也不肯落下。兔子抓到了沒有,誰也不知道。一切又慢慢地平靜下來,拉起了家常,告訴對方,耳聾的老奶奶已經去世,有一隻小狗也跟著她去了,其實也不用悲傷,反正老奶奶早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天塌地陷她也不管。有一些事情說出來叫人害怕,故意壓低了聲音慢慢說,遮遮掩掩,欲說還休,大鑼和大鈸互使眼色,心照不宣,應和著,幫襯著,纏繞著,激發著,終於度過了難關,又跑上了康莊大道,小鑔和小鐺鐺嘁嘁喳喳叮叮當當跟上來,皆大歡喜……酣暢淋漓,一鼓作氣,這一通鑼鼓從東麵山頂露出第一縷曙光開始敲打,等到打完,普天下已經大放光明了。南鄉人隻聽過簡單的秧歌點兒,他們從來不知道,驚天動地的鑼鼓還能傳達複雜的心事,他們不能夠完全聽懂,可是用自己的心境一對照,也就明白了。他們幾乎忘記了最新指示剛剛發表,他們半夜三更不睡覺趕來,是為了慶祝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聞所未聞的鑼鼓拉起了家常,他們一層一層地圍上來,用心傾聽,就好像收到了一封信,不識字,用耳朵也能看懂。要是早知道鑼鼓能寫信,他們敲打瓦罐就能誦經,不需要念書。南鄉人醍醐灌頂如癡如醉的樣子,叫人看了心動,朱金鬥還沒有放下鼓槌,就打定了一個主意。離開公社回金瓜山的路上,離淘金的工房子越近,朱金鬥的主意越堅定,他悄悄地毫不動搖地對杜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