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青青的嗓子,至少像公社書記李玉明開會的嗓子一樣好,她跟著老兩學唱“麥苗兒青來”,曾經捏得那麼細,到了喊號子砸夯的時候,依然瀏亮清冽,像春天的對手溝山石上流下來的水,惹柳弦子讚歎不已。柳弦子曾經滄海了,對手溝的水他還是喜歡。他是色魚,有水就上。劇團的水又絢爛,又混濁,他暢遊其中,自得其樂,曾經以為自己是天下最有豔福的男人,遇上了團長,他才承認劇團團長才是最有豔福的。在彩旦那裏遭到挫敗,能讓他記取一輩子,他會沮喪,卻不會心灰意懶,像麥苗兒過了冬天,就會返青。他發現嚴青青長成了老嚴家有史以來最奪目的美女,他立刻就齜著一顆金牙微笑了。以他富有經驗的眼光看來,嚴青青就是脖子上不抹粉,也有小旦的白嫩;不穿大襖,也有老旦的成熟;不騎馬,也有刀馬旦的風流;不端茶盤,也有小丫環的俏皮;不拿著一塊綢子手絹玩兒,也有彩旦的花樣。柳弦子丟下小車不推,擠進砸夯的班子裏砸夯,就近觀察,切切實實地聽出了,嚴青青喊了號子以後,有一點微微的氣喘,“嬌喘籲籲”,戲文裏唱的就是這種樣子。柳弦子齜著一顆金牙微笑,眼睛不離嚴青青的臉,差一點抓不住夯把,讓巨大的石頭落偏砸了自己的腳。
休息的時間到了,趁李玉明不開會的時候,柳弦子坐到了嚴青青的跟前。嚴青青倚著地堰,坐得比較高,柳弦子在她膝下,齜著金牙,朝她仰著臉微笑,一隻手放到她的腿上。嚴青青的腿穿了黑布褲子,聚集了春天的陽光,柳弦子感覺到熱度了。因為人多,大家都坐在一起,柳弦子沒說“腿兒真熱”,他準備等到合適的時候再說。可惜他期待的時機被迫往後延,有個人走過來,把他的手從嚴青青的腿上拿開。他不在意,再一次放上去,再被拿開。他在意了,聽見一個沙啞的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說:
“別把手放人家腿上。”
柳弦子一聽這沙啞的聲音,就惱火了。他挾一把大弦子,彈遍三河劇團,聽女人細亮的嗓門唱了多少戲,還沒有聽見一個男人捏細嗓子唱“麥苗兒青來”,不讓他把手放到女人熱乎乎的腿上。他收起笑容,金牙的金光不露,嚴正地說:
“老兩啊老兩,你要是我的兒子,我一耳光子撇死你!”
老兩沙啞地宣稱:“你要是有這麼大的兒子,早就燒死了。”
柳弦子用鼻子說話:“我要是有你這麼個兒子,得愁死。”
大家嘩啦嘩啦地笑起來,七嘴八舌說,柳弦子才不用害愁呢,不等他發愁,兒子就教他唱“麥苗兒青來”。連嚴青青都勸柳弦子不必害愁,兒子給他唱“麥苗兒青來”,他正好給兒子彈弦子。柳弦子齜出金牙微笑,再一次把手放到嚴青青的腿上,說:
“我就想給你彈。”
辦不到,柳弦子根本找不到給嚴青青一個人彈弦子的機會。老兩綁起小辮,也到砸夯的班子裏砸夯了。嚴青青在哪一個夯上喊號子,老兩就擠到哪一個夯上,柳弦子也必定在那裏。老兩砸夯,比他清基更累。人家趁著應號子的機會,會像唱戲的小旦一樣走步,扭幾扭。他不會,他隻會抓起夯把往上舉,看起來緊張極了。他嗓子沙啞,領不了號子,他就是應著人家的號子叫,仍用細嗓,大家本色的嗓音也會壓倒他,不準他像在夜校裏那樣占盡風頭,一枝獨秀。老兩倒想用細嗓領一領號子,可是大家不敢用他,砸夯可不像夜校那樣快活,鬧不好,大石頭會把人砸死,爾等豈敢懈怠。柳弦子色膽包天,想給嚴青青一個人彈弦子,砸起夯來,他也隻敢齜著金牙笑笑,規規矩矩,不敢亂抖,拿出來就彈。事情很明顯,柳弦子要是給嚴青青一個人彈了弦子,他適時一抖,接下來就會跟嚴青青砸夯,號子由他來喊,嚴青青嗓音再清亮,能跟上他應和他,“嬌喘籲籲”,就不錯了。劇團的老旦唱大嗓,小旦唱小嗓,多麼能叫,也隻配跟柳弦子打個平手,占不了上風。刀馬旦舞舞抓抓,身上的功夫不錯,不練嗓子,叫起來根本不行,不在話下。隻是彩旦眼珠子亂轉,像個妖精,柳弦子被團長提前開除,未及領教,令柳弦子不知深淺,終生為憾。看嚴青青砸夯的樣子,好像練一練也能扭兩下子。隻要學會妖裏妖氣亂轉眼珠,她就是山間野台子上的一個彩旦了。柳弦子的經驗多麼豐富,可是離開了劇團那塊水,他還是感到了舉步維艱。劇團多麼方便哪!女戲子每天裏塗脂抹粉,為了什麼?還不就是為了勾引男人們幹她!擠眉弄眼,哼哼唧唧,假模假樣,一步三搖,半推半就,假裝害羞,你要真幹了,她又不願意了,你假裝不幹,她又著急了,你真的大弦子一抖,不管三七二十一,幹了再說,她又死纏硬絞不放你了,怕你吃著鍋望著盆又去找別人了。三千鬼畫符,一路鬼吹燈,十萬大戲,一個心眼,還不都是念的一本經?暗送秋波,爭風吃醋,鬆了金釧,解了羅裙,陌上桑葉,窯洞水袖,“曉來誰染霜林醉”,“賞心樂事誰家院”,屁,除了男人女人間那點道道,什麼玩意兒沒有。大弦子抖一抖,妃子娘娘都不愁。則天娘娘為什麼發火,命牡丹花冬天開?沒有男人幹她。她是風流的牡丹花,冬天不開也難受。楊貴妃為什麼喝醉了?皇帝不來,找別的女人去了,力士閹了,又不中用,她不喝醉就怪了。她喝醉了酒,還能身體往後彎,從力士手上叼酒杯,她那是叫你看她床上的功夫,叫你看她脖子上抹了粉,香汗陣陣掉不下來。正啊是,侯門深似海,玉人砸夯來,嚴青青脖子上不抹粉,也像娘娘那麼白,水庫上的太陽曬不黑她。如果沒有老兩這個傻貨礙手礙腳,水庫工地就是再比不上劇團方便,柳弦子也大弦子一抖,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