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青青是在對手溝修水庫的時候嶄露頭角,被柳弦子一眼看中了。那時候嚴青青亮開嗓門,隻喊了一句砸夯的號子,柳弦子眼前一亮,當即斷定,嚴青青要是進了劇團,就會色壓群芳,蓋過所有的女戲子,連最著名的彩旦也不在話下。這樣的美女,沒有了皇宮選妃,隻剩下一個合適的地方好去了,就是劇團。美女不唱戲,就失去了脖子上抹粉的機會。此時嚴青青唱歌一般喊出第二句號子,粉臉緋紅。她天真無邪,不知道柳弦子正在打她的主意。色心無邊的柳弦子齜著一顆金牙微笑,異想天開,也不知道他會遇上強勁的對手,比劇團團長更難對付,這個對手,不是策劃了修建對手溝水庫的公社書記、全公社人民為其所有的李玉明,而是來自東頂的團支部書記老兩,人稱兩書記。
對手溝水庫不是老嚴家一個村的工程,它屬於中流河東岸十六個大隊,由公社統一指揮,領導修建。公社黨委書記李玉明親自掛帥,水庫構想也出自李玉明理想的頭腦。李玉明戴一頂別人沒有的皮帽子護頭,從烏悠山那邊的縣城過來,一上任,就走進了冬天的對手溝。大雪飄飄,李玉明的肩頭披滿雪花,皮帽子幹幹淨淨,落上去的雪花立刻就化了。老嚴家見多識廣的吹鼓手,看了新來的公社書記不沾雪花的皮帽子,認定那是貂皮。最老的吹鼓手已經吹不響喇叭了,比較拘泥,斷定貂皮隻能用來做女人穿的大衣,不好做帽子給男人戴,因為太熱,男人的頭宜冷不宜熱,公社書記戴的帽子應該是狐皮。年輕吹鼓手不服老吹鼓手的經驗,不認為男人的頭熱了會出毛病。幾代吹鼓手,距離公社書記獨一無二的皮帽子尚遠,隻看見書記的皮帽子不沾雪花,看不見皮帽子底下書記的腦袋已經出汗了。書記把小手絹探進皮帽子裏邊擦汗,熱情不減。他揚起一隻胳膊,向隨行幹部描述他皮帽子護住的頭腦在寒冷天氣萌發的理想:在對手溝兩隻拳頭相對像要打架的地方築起大壩,修成水庫,團結一致,讓冤家變成朋友,對手變成同誌。順著兩邊的山腰往南往西,往北再往西,修起環山水渠,讓中流河東岸十六個大隊全部受益,給荒山捆上玉帶。李玉明激情澎湃,再一次把小手絹探進皮帽子裏邊擦汗,用擦汗的手朝著連綿山嶺畫一個大圈,重複他理想的發明:
“給它捆上玉帶!”
沒有人懷疑能捆上玉帶。老嚴家的吹鼓手也已度過了懷疑時期,走進了相信時代。中流河上遊的那個大水庫修起來以後,全公社四十八個村子,都曾抽調民工去挖水渠,水渠從山腰開挖,綿延五十裏,直到中流河下遊有個老中醫留大胡子的地方。那時候誰也不相信,大水庫的水會流進渠道裏,理由就是,中流河從來都沒有流到山上去。好多年輕民工,並沒有看見過國民黨的胡子兵到底已經長到了多麼老,也言之鑿鑿認定,那是在挖戰壕,蔣介石正在叫囂竄返大陸呢。後來,大水庫的水流進水渠,大家才相信了一個道理:兩隻胳膊把水盆擎過頭頂,往脖子裏倒,水自然會順著脊梁溝流。對手溝在老嚴家村子的上頭,老嚴家的吹鼓手在溝裏吹喇叭,吹打聲能響徹中流河兩岸山山嶺嶺,捆上玉帶,肯定會滿山流水,灌溉莊稼,像解了腰帶在高處撒尿一樣,喜獲豐收。
各大隊派出了精兵強將帶隊,率民工殺上對手溝水庫。東頂派出了團支部書記老兩。他年初剛剛上任,正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老兩在水庫工地上一出現,就引人注目,成了風雲人物。他綁了一根小辮幹活,不像姑娘那樣綁在腦後,他綁在頭頂靠前一點的地方,像寵愛孩子的母親裝點六七歲的兒子。幾十年以後,發跡的歌星剃光胡子,留長頭發,把辮子綁在腦後,女裏女氣地唱歌,實在讓老兩瞧不起。老兩的小辮綁在頭頂,朝天豎起,完全是男人的樣子,他天性自然,絕不扭曲自己。他一根小辮朝天幹活,走到哪裏都像一麵旗幟。看見一根小辮搖搖顫顫,大家就知道老兩來了,紛紛給他讓路,讓他的小車先過去。他推著小車飛跑,連蹦三個高,車子不倒。推空車時他一路奔跑,蹦高更多,像駕了空車的一匹兒馬,車架子嘎啦嘎啦響,令人擔心。清基時,老兩的小辮好多人看不見了,隻黨委書記李玉明深切關注。老兩在四丈深的壩基裏清基,兩條腿沒在水裏,李玉明俯視他的小辮,目光良久不移。公社書記的皮帽子已經摘掉,腦瓜子上不出汗,出現了一層細密的小疙瘩,像小雞凍皺的屁股。春寒料峭,李玉明在工地上召開大會,伸手一指,讓大家看老兩的褲腿還沒有放下。他用宣布“捆玉帶”那樣的響亮聲音,問老兩冷不冷,老兩走到李玉明跟前,把一條腿抬起來,伸向公社書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