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會計,用數目字記賬自然是他的專長。不料老兩卻指著鍋裏說:“我也捅了一個眼兒。”
杜炳成一點兒也沒有著慌,抓起自己的地瓜,又用一根筷子捅一下:“不要緊,我捅兩個。”緊接著又對老兩說,“你捅兩個好了。”
老兩不明白他的話。
杜炳成把眼睛瞪大,好像要跟人打架,說:“你是老兩嘛!”
老兩氣呼呼地問他:“那麼老三來了呢?”
杜炳成的眼睛瞪得更大,放射白光,反問他:“你說老三捅幾個?”
老兩撲哧一笑,老老實實回答:“三個。”
老兩像在課堂上回答老師的一道算術題,簡簡單單沒有答錯。吃飯的問題卻比小學生念書複雜,要解決,非有秀才的腦子、會計的知識不可。淘金人要是都在吃剩的地瓜上捅眼,排到最後,即便是下台的黨支部書記老大杜邦,一個地瓜捅十幾筷子,也捅爛乎了,不可收拾。最要命的是,往往連自己也會忘了該捅幾個眼。要是剩下的地瓜不止一個,麻煩就更大,老兩不知道,他應該在一個地瓜上捅兩個眼,還是兩個地瓜加起來捅兩個眼。他接受杜炳成的指教,已經認定,自己就是兩個眼無疑了。永遠都不會弄錯的,隻有杜炳成自己,他把剩下的兩個地瓜用一隻手拿著,另一隻手拿菜刀,一刀剁斷一根筷子,把兩個地瓜用半截筷子穿起來,一個眼不捅,放進鍋裏,胸有成竹滿懷自信地說:
“我的不會錯。”
杜炳成的智慧無人能及,令人欽佩。隻有炊事員老康保,對他的心機不以為然,表示了不滿,說:
“下頓吃飯,你就使一根筷子。”
杜炳成倒算不過賬來了。
老康保一針見血說:“集體的筷子,你剁起來倒不心疼。”
杜炳成瞪大眼睛,舉起一隻手來,五根指頭全部張開,說:“我用兩雙半,行了吧?”
真的再到了吃飯的時候,杜炳成卻並不用手抓鹹菜。他的鹹菜用一隻泥碗蒸,放了他自己帶來的花生油。離開東頂南下的時候,杜炳成的行李中,比大家多了一個玻璃瓶子,瓶子裏裝了花生油,天氣寒冷,花生油已經凝固,堵了瓶蓋,灑不出來,跟杜炳成一起坐上了汽車。大隊革命委員會規定,南下淘金的人,每人每天補貼兩毛錢生活費,每月補貼一塊五毛錢乘車費。一瓶花生油,跟著杜炳成公費旅行八十裏,從三河腹地的中流河邊,走到了三河的邊界上,蒸鹹菜放上一點兒,單單滋潤杜炳成裝了一肚子文化的胃腸。在南鄉的鍋灶裏,燃起第一把做飯柴火那一天,老康保曾經建議大家,“均攤老米夥吃飯”,就是大家在一個鍋裏吃飯,不分彼此,無論肚子大小,都一樣算賬。這樣做,連最算不過賬來的老兩,也覺得不能吃虧,滿口讚成,他有自己的肚子為準。正當盛年的杜炳成卻反對,他遍視眾人,一眼看透,他裝滿了墨水的肚子並不是最大的。他反對的意見剛一出口,就得到了美人兒朱萍兒的支持,朱萍兒咄咄逼人地質問老康保:
“女人的肚子跟男人一樣嗎?”
老康保一雙老眼從美人兒的臉上往下看,看到的女人肚子藏在衣服裏,難辨大小,他老臉通紅,答不上來。
跟朱萍兒站在一起的女伴朱桂美替他回答,不容置疑:“一樣就沒有公母了。”
這就是淘金人吃飯問題複雜起來的根本症結,男女混雜,肚子難辨,大吃地瓜,剩下的捅眼,各人吃自己的鹹菜,想放點油自己從家裏帶。中流河的花生油,也是油匠們在油坊裏榨出來的。油匠們白天榨油,隻在襠間兜一溜布,襠布流油,直接滴進花生坯裏,讓人喜歡。黑夜榨油,油匠們摘下襠間的一溜布,一隻手抓住房梁上垂下的一節繩子頭,用腳丫子踩坯垛,丟丟蕩蕩,讓女人看了害羞,吃油倒很香,不忍拒絕。有些女人吃著花生油,想念豆油的滋味,也不就是因為豆油比花生油更香,而是人人都會有的一種得隴望蜀的毛病,像有了一個大院把人圈起來,還想蓋起個大屋子開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