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演《江姐》,村子裏一下子買來了墜琴,完美的琴筒用黃銅做成,使鄭小群製作墜琴的構想徹底落空,變得沒有必要了。他熱切想望做一把墜琴的時候,還得到過父親的支持。父親用曆史的經驗告訴他,理想總是可以實現的。方大哥在寒冷的俄羅斯演戲,就親手做過一把京胡,琴弓上拴了從老毛子馬尾巴上剪下的長毛,發聲銳亮。鄭小群問,俄羅斯的竹子能不能烤出汗來?鄭茂林想也不想就說,俄羅斯的竹子不出汗,因為那鬼地方太冷。他接著又為兒子做墜琴害愁了,他擔心三河地區抓不到巨蟒,剝不到足夠大的蟒皮蒙琴筒。方大哥在俄羅斯做京胡,馬到成功,也不就是因為老毛子馬尾巴長,得毛便利,而是因為京胡琴筒隻有小孩子的手脖粗,指頭粗的蛇剝下皮來,就能蒙好。他問兒子:
“非得那麼粗的筒子嗎?”
兒子說:“墜琴嘛,就得粗。”
父親表示信服,說:“嗯,杆子那麼高,筒子細了也不行。”
雖然有了這樣的討論和認識,村子裏突然買來墜琴,還是讓鄭小群吃了一驚。鄭小群抬高肩膀,剛好能從琴杆的頂部捋下來,並不從容。鄭茂林擔心兒子的身體受不了,問他的膀子擎得疼不疼,鄭小群甩一甩胳膊說,拉胡琴的滋味總比幹活的滋味強,令父親不知究竟。墜琴黃銅的琴筒坐在兒子的膝上,鄭茂林不問輕重,奇怪這家夥又粗又高,發出來的聲音倒不像琴筒那麼粗,跟人的原理不同,人高馬大的俄羅斯女人,床上的叫聲和喘息都像她們的身體一樣粗大。身材高大的墜琴攬在兒子懷裏,兒子的身體抖不起來,鄭茂林卻不怎麼關心。事實上,還幸虧鄭小群操琴不抖,才配得上江姐堅定的意誌。朱建國渾身顫抖的樣子,江姐一看就發慌,唱出來的精神動搖不定,不像個真的革命人。倒是叛徒甫誌高簡單的幾句唱,最適合朱建國顫抖不止來伴奏。不光江姐不喜歡朱建國拉琴抖抖索索的樣子,連杜文朋也覺得,他那樣拉琴,便於公子哥在小姐的後花園裏偷看沉魚落雁,按捺不下色心,膽戰心驚地爬牆頭,江姐在監獄的大牆裏,手指頭釘上竹簽,他不痛不癢,渾身亂顫,就不合適了。鄭小群把墜琴黃銅的琴筒往大腿上一坐,把高高的琴杆往懷裏一攬,從容不迫堅定不移的樣子,叫革命人一看就喜歡。他一隻手滑上滑下,從琴杆的頂端一直捋到底部,頭深深地沉下去,那不是他精神委靡意誌衰退挺不起來了,正相反,那恰恰是他登到了高處,像駿馬臨崖舉起前蹄,發出了噅噅的嘶鳴,江姐她趁機得意洋洋地唱出:
千裏冰霜腳下踩,
腳下踩。
鄭小群本人並不高興,開店的楊二嫂隻唱兩句,就被抓進了監獄,鄭小群懷抱墜琴,要想為她單獨伴奏,需要把墜琴的兩根絲弦變成梯子,讓老板娘趁特務打瞌睡的時候,從大牆裏爬出來。美人兒朱萍兒腰間紮了白布小圍裙,抱著孩子不唱,露麵的機會比江姐少得多,讓鄭小群墜琴莫及,無可奈何,像杏樹葉子太多,閃閃晃晃,看不見止渴的杏子一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