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中遇到了哪些困惑
大概作者麵臨的問題跟大多數人都一樣。如果說有更多的擔心,那就是怎樣不為時尚所動,能夠站住,能夠在所謂的網絡時代、電子時代保守一點,起碼不那麼時髦。這看起來太消極,其實也不易做到。我知道有多麼難。
2000年10月26日
外省及其他——答《南方周末》
凝重內斂安詳的品質/它表達了什麼
《外省書》是六年來甚至更長時間到處行走的一個結果。到處走,城市、鄉村,也包括海外,生活的場景不斷變化,收獲也會有所變化。對我來說這是很積極的一部書,主人公史珂是很積極的一個人物。在這部書中所表達的東西比較複雜,覺得這六年來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很難簡單做出判斷。這個叫史珂的人,經曆了那麼多事情,基本上是家破人亡。他經曆了文化、經濟甚至整個民族的那種接近崩潰的災難性變故。在一般的正常的情況下,他很難活下去——萬念俱灰。可是這個人還能夠活下來,主動選擇他自己的生活/思想方式。在我眼裏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勇者,所以說是很積極的一個人。
很多人認為主人公總會是作者的影子,這是一個很自然的聯想。但從這本書中你可以看到,史珂的立場大概不完全是作者的立場。他是一個獨立的人物,他的好多看法、觀念,作者可能並不讚同。作者會比史珂這個人更激烈,更偏激。他的年齡比較大了,比較寬容,有許多時候懂得保留。但他有存於內心的勇氣。覺得他是很值得學習的一個人,將來如果老了,能夠老成史珂一樣就很理想了。不是說他個人的遭遇,那也太慘了點。是說他作為一個人的硬度,一個人判斷的勇氣,即不妥協的精神。
一個人的真正硬度/史珂的精神和意誌
他不妥協:在任何時候都敢於問一個為什麼,不慌。能夠在世事麵前不慌的人特別少。就是想寫一個能夠在這個時期留下來、並值得學習的人物。與別的書裏那些寄托了深厚感情的形象比,隻有史珂的差距與自己比較大,比如他的經曆、性格,他思考問題的方式。
寫這部書,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對史珂這個人物的憐憫、欽佩,還有愛以及對他寄托的非常大的希望。覺得這種人在行動,史珂在行動。簡單地說這是完成這部書的原因。
寫作時間/跟隨一個人物∕發現和寄托
六年裏,真正寫,一筆一筆落到紙上的時間加起來不是很長。但跟這裏邊的人物共同走過的道路不止六年了——到許多地方搞調查,跟朋友在一起,到北京,南方、上海甚至國外,都有跟史珂生活或相伴的感覺。原來用第一人稱寫,寫了三分之一的樣子,覺得敘述的角度有點別扭,然後就把結構打破了。重新寫,整個工作就廢掉了三分之二,保留的東西很少。就這樣又寫了許多,直到寫成現在這樣一本書。在這六年來,是把最飽滿的情感留在了書裏。
不能指望許多人理解這部書。常看到有人把史珂簡單歸納為消極的、被動的、落魄的、沒有行動的和沮喪的。其實正好相反。如果你認為史珂不行動那就大錯特錯了,史珂這種人物,你還能讓他怎麼樣呢?他是個思想者,一個用筆記錄思想的人,更是一個時代裏非常積極的行動者。他有可能會受到製約,但製約的結果是他對製約的粉碎和挺進。
有時單純地揭露事物,或者寫一些社會上非常淺薄的行動者,都是缺乏深度的。我們最好不要走那樣的道路了,最好走另一條道路——寫出這個時代的另一類人:他們到底有可能怎樣行動,他介入社會的深度和廣度、他的真實的情況是怎樣的。
一種沉潛的氣象/發力深長
沉潛是我重視的一種狀態。曆史上有不少好書,都是具有沉潛的精神氣質的書。現在就不行了,熱鬧的書太多了。想寫一部短小的,節奏加快的,甚至也不乏熱鬧的一部書——但有人能讀出字裏行間那種沉潛的東西。這部書和別的書比起來,可能它完成的方式也有很大區別。它留下來一些東西,刪掉的東西卻很多。這樣的刪除指兩方麵:一是從接近三十萬字割掉的部分,再就是直接從腦海裏大量刪掉的東西。有意把這部書的發力變得深長一點,這樣它落實到字麵上就不一樣了。如果真是一部有內容的書,總會遇到好的讀者,敏感的讀者。時間會讓人看到它的淺薄或不淺薄。作家應該相信這個東西。所以有人總要求我們能夠很安靜地寫,能夠學會割舍功利。
現在的書很多,能夠寫作的人很多,能出書的地方很多。可以說寫作成了一個最平凡的事,最簡易的事,最容易做的事。但恰恰是現在,是這樣一個時代,書才是最難寫的。你如果讓力從心中發出,蓄誌一定要寫好這部書,直寫到滿意為止——這樣的書必會找到它自己的朋友或敵人。好書都會找到自己的朋友或敵人。
生活狀態/遊走還是安居
寫這部書時,遊走和安居相結合。這六七年來,大部分時間都在走,到過許多省份,許多城市,但主要還是住在龍口。要把這個時代的病戒掉,一定要遠離所謂的文化藝術的中心——文化藝術從來不會固定在這些地方。在省城呆的時間也很少。一輩子都不會住在熱鬧之地,在濟南也住在郊區。更多的時間是住在鄉村、海邊。
有時也會去日本、美國,去包括紐約、東京、巴黎這樣繁華的城市。日本在亞洲商業上是最熱的點,紐約在全世界是最熱的點。但不是因為喜歡它才去那兒,是不得不去。需要到那些地方去看,去感覺和了解它們。不知道它們就等於不知道所在的鄉村或海邊。那麼反過來不知道中國真正的民眾,中國非常窮困的市民,很多貧苦的農民——那些你想都想象不出的在窮困中掙紮的農民,不了解這個,同樣也就不會了解紐約、看不懂所謂大阪、東京,看不懂那些所謂的歐洲核心國家。
文化這種東西有時是需要感覺的,感覺建立在對比和一種立場上。我見過的很多誇誇其談的人根本沒有什麼立場。沒有立場他怎麼能把握事物?他把握不住,隻會隨波逐流,最後在這種流動中化解掉。你現在看到的一種寫作和一百種寫作都是一樣的,都是同一種麵孔同一種氣味。所以現在很少看當下的那些書,看不看都一樣。
世界性的眼光、視野和胸懷/出走和返回
什麼是世界性的?有人認為他的作品翻譯成外國的語言,有多少外國人喜歡,得了什麼外國的獎這就有了世界性——其實恰恰相反。什麼時候有世界性?就是當他真切意識到他腳下的土地和曼哈頓、和紐約、和世界任何繁華之都的土地都是等值的,都需要按平方計算的時候,這時他才有了世界性,有了世界的高度。我在日本的一個大學說過:任何一個民族,無論多麼弱小,它的文化中心和藝術中心都隻在自己民族的中心和內部,而不會在其他任何別的地方。東方到西方去尋找中心,漢語到英語世界去尋找中心,說到底還不是可笑的。現在東方的創作處於一種焦慮狀態,這個焦慮不解除,沒有文化上的自信和放鬆,就很難產生自己民族的大作家。
為什麼說現在是一個精神和藝術上的悲觀時期?就是全球一體化,對外的窗口打得很大,全球一體化、網絡時代,這些說到底都是反藝術的,都是西方文化中心論的最好的土壤和溫床。所以說現在是作家,包括思想家、人文工作者們最危險的時代。這個時期很可能沒有冷靜、沒有個性。而沒有文化上的自信和自覺,一切的努力都等於沒有。趕時髦不行,越時髦越壞——怎樣在時髦的時代寫出最不時髦的文字,這才是中國作家麵臨的任務。
經年累月的孤寂/內心的強大支撐
實際上人就是這樣活下去的。人的生活方式和狀態不一樣,有人就是喜歡靜,喜歡這麼過。真正的寫作是極限運動,寫書是對於體能的巨大消耗,是對死亡的體驗。真正進入寫作的時候,會寫得腦子砰砰跳,會連續失眠,整個人進入一種不可以康複不可以逆轉的衰敗狀態——這都是別人體驗不到的。而恰恰是在這種時候,需要你保持強大的思索和幻想聯想能力,需要你像一個章魚一樣,把你麵前的這個世界牢牢控製在自己的手上。寫作的這種挑戰性和極限性是我需要的,覺得一個男子漢就應該有勇氣麵對這種挑戰。
誌存高遠的作家不會把寫作當成一種功利性的東西,或者這種因素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越來越少。他會把寫作當成能夠安慰自己生命的最有效的手段。活下去需要勇氣,活下去需要做事情,每個人都要選一樣最喜歡的事情,比如說寫作。他這一輩子覺得做這樣的事值得,這個事看起來簡單,每天都在做,實際上是非常可怕、非常嚴肅、非常要命的一件事。從這個角度講,沒必要著急,有這個事情做就可以了。
人實際上是非常寂寞非常脆弱的。傲慢的人,張狂的人,有的是因為年齡不到,有的是因為特別淺薄。人有什麼?短促的一生,他解決問題的方法和能力隻有那麼多。當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覺悟到這一切的時候,他就會選擇一個能安慰自己短促生命、能讓自己解除寂寞的一件事情,比如說寫書。覺得這是有意思的,能解除自己的寂寞和孤獨。這是麵對自己的武器。從這個角度講,像《外省書》這樣的書,本無所謂好或不好,有關它的生命的質地也就是這樣了。
書是人的生命的結晶和支撐。現在寫作的速度在減慢,出書的數量在減少,就像史珂說的:寫作的時候要“字字戳準”。以後寫作大概都要這樣。不擔心各種印刷品會埋沒自己的書,為什麼要擔心?它沒有和其他外在之物一競高低的企圖。寫這部書,興奮是自己的,安靜也是自己的,它也許是不為他人理解的、與人難以達成共識的、麵對人間萬物的悲憫之物。它和自己的生命密不可分。
寫作的重要/時代的感慨與現實境況
覺得這個時代對寫作具有幫助,甚至可以說有幸生活在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痛苦和歡樂,它的一切正麵和負麵的東西都在幫助人,讓人體驗深刻、悲觀。它幫作者走向思想的徹底性是足夠用的了。這是一個時代對人的恩惠。這個時候讓作者變得更像一個人,而不是一類人。
其實一點也不怕在這個時代丟失一些所謂的時髦的東西,落伍的東西。一點也不用擔心,走得再遠也不用擔心,我隻擔心失掉感情。人隻要有感情就有希望,就還像一個人,還能寫作。
這次去日本看廣島原子彈爆炸紀念館。它用現代聲光技術恢複了當年真實的情景。那個場景的殘酷讓我恐怖。那天正逢日本的初高中學生畢業去那兒接受教育,但發現日本的少男少女把紀念館當成了遊樂園,剛從那兒出來就歡笑奔跑遊戲。當時覺得這些孩子的笑聲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笑聲。人失去感情是非常容易的,特別是在現代,人唯恐不新,唯恐從道德的角度判斷一點點事情,連做人的底線都不準備要了。這樣的時代是可怕的。
現在不相信一切沒有感情的寫作,不相信一切不敢談道德、沒有勇氣麵對道德和倫理的文化人。對這樣的文化人我充滿藐視,不跟這些人為伍。但願變得越寬容越蒼老越懂得過日子,就越會有勇氣麵對他們恐懼的東西。
這個時代真正意義上的作家一定要對這個時代的喧囂蕪雜、對這個時代非常輕率的寫作有一種藐視和否定。失去了這些也就真的失去了希望。
談自己的創作是無聊的。實出無奈,這次路過北京還是談了不少。
2000年11月19日
到處都是外省——答《北京晚報》
外省和邊緣
作品的“深層意味”,需要讀者感受,它在書中。我看到的評論,說外省即邊緣。他說作者在這裏強調外省的自信。就我個人來說,也覺得邊緣更自然,那裏,生活中的“概念化”會少一點。所以,往往是邊緣才能醞釀出蓬勃的力量。
現在大家都看重中心,其實究竟哪裏是中心他們也不明白。有時讓人覺得每個地方都是外省,每個地方也都是中心——如果你愛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成了你的中心。
第三世界的焦慮
現在隨處都能發現一種“第三世界焦慮症”,他們認定自己身處邊緣,拚命往中心擠。我們身邊的這種焦慮無處不在,包括東方的、農民的、新興城市的、文化藝術上的——到處都在焦慮。文學寫作也總在向西方中心靠攏,比如一談起國外作家就津津樂道,對自己的傳統反而淡漠。我們現在為此而羞愧……其實中心又怎麼樣,並沒有多大不同。性相近,習相遠。人類其實都差不多,有許多要麵對的東西是共同的,隻不過習慣不同罷了。中國文化中有好多東西可以拯救這個世界,可惜現在這些好東西都被看成世界的邊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