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蕩在依奇克裏克的炊煙
感悟
作者:李佩紅
當我深情地擁抱你
依奇克裏克
我便融化在你高遠的懷抱裏
——楊秀玲
下午,媽媽殺了家裏最後一隻雞,煨了一鍋湯,還特意放了從山裏采來的野蘑菇。雞肉還不爛,滿屋子便香氣四溢了。身著藏藍褲的少年,眼巴巴地候在鍋邊。媽媽說難得有肉吃,讓在山上打井的爸爸也解解饞。媽媽把雞湯小心地裝入鋁製飯盒,上層放上兩個包穀麵發糕,讓這個少年送給在山上工作的爸爸。少年極不情願地提著飯盒出門。盤山路上已沒有上工的車了,少年隻得步行。他並不清楚,步行是難以到達爸爸工作地點的,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
赭紅色的山體峭壁嶙峋、猙獰百態。少年爬上一座山丘,熱氣從他周身蒸騰,他的麵頰也如山色一般透紅發亮。他放下飯盒忍不住打開,用手抓出一塊肉放在嘴裏,哈,頓時滿嘴溢香,少一塊爸爸不會發現的。他猜想著,走得有些累的少年選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下。斜陽把山溝裏一排一排的土平房、遠處吐著濃煙煉塔、廣場前高聳的門柱、路邊的楊樹和來來往往的行人,刷刷地塗抹上一層神秘的金色。從小到大,他沒有離開過這個山溝,時至今日,像天眼突然被這神奇之光激活了。他驚詫,貧瘠窄小的依奇克裏克山溝竟是如此安寧美麗。他的眼眸山鷹一樣俯瞰山溝,猛然,他家住的東河壩對麵的西河壩上長長的煙塵跳入眼簾,幾輛嘎斯車裝著滿滿的家什,沿著公路向山外駛去。車頂上坐著一個人,那身影有些熟悉,距離太遠,他看不清楚。他想,明天上學就會知道誰家又離開了。最近,已有一些同學陸續離開,其中包括和他從小玩的要好的朋友。此刻,他有些傷感,聽爸爸說,他們家也很快要離開這兒去一個叫澤普的地方了。
一直以為撤離依奇克裏克是一次集體大遷徙。一輛接著一輛的大卡車,零散堆積在門前的家具,來回忙碌的身影,吵鬧的孩子,街上亂跑的雞狗,空氣中彌漫著悲傷、雜亂、失落、留戀、無奈,甚至是無助的氣氛。當我對塔西南公司的文友楊秀玲講這番話時,她粲然一笑說,你當是拍電影哪。其實,撤離依奇克裏克是延續幾年的漫長的過程,分期分批地進行,並非我臆想的那樣。她家是1980年遷到塔西南的,不是最早的一批,也不是最後一批,所以,除了感覺山溝的人越來越少,並沒有其他改變。
那個少年就是楊秀玲的哥哥。他和哥哥都出生在依奇克裏克。離開時,他哥哥已上中學,她上小學三年級。這個在外人看來偏遠、塞蔽、荒涼、貧窮的地方,孩子們卻是快樂無憂的。
爸爸們進山打井去了,那時打一口井,少則八九個月,多則一年多,井打完了才能回家。鑽井隊家家都是這樣,不像現在,四班三倒,上兩個月回家輪休。爸爸們不在家,媽媽們又忙著工作又幹家務,孩子們少有人管束,成群成群的像山裏歡騰跳越的黃羊。冬天,在結了冰的東西河壩上玩爬犁、打牛、滑冰,夏天到山上砍柴禾、逮螞蚱、采蘑菇,或是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靜靜地坐在山石上,望著天邊的鳥發呆。
那時,在孩子的世界裏,不知道為了這座油田而被洪水衝走的年輕地質隊員戴健、李越人,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在這裏生活,他們隻知道反正一出生他們就在這裏了。盛夏,依奇克裏克山穀常發洪水,剛才萬裏無雲,突然天邊飄來一團不祥的黑雲,霎時間,暴雨掀天揭地,東西兩個大溝濁流排空,落入其中人畜無一幸免。對於這些平時幹枯的澇壩,大人們是警惕的,警惕孩子們的涉足,但還是有孩子被洪水無情地卷走了。有一次,雨後初霽,兩個孩子進山裏采蘑菇,翻過光禿禿的山,後山的背陰處有成片的原始森林,森林底下生長著蘑菇,蘑菇的美味是貧困歲月難以抵擋的誘惑。他們哪兒知道天空也是善於偽裝的,熱氣蒸騰的山上突降大雪。六月天山即飛雪,在唐代大詩人李白的詩中出現過,古時情景再現,隻幾十分鍾,大雪覆蓋了整個山林。兩個孩子被活活凍死在山中。
自此,多數家庭禁止孩子上山采蘑菇。長長的暑假,無事可做的孩子們結伴在山溝裏風一樣遊蕩,忽而東、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的,實在無聊了,東河壩和西河壩的孩子們組織各自的軍團,打群架、扔石頭。最開心的時候是放映隊來放電影。傍晚,孩子們吃過簡單的晚飯,便被大人們催促著去廣場占位子。孩子們頭上頂著、胳膊夾著方凳吆三喝四一路上嬉鬧著相伴而行。隨後,大人們也陸陸續續地來到了廣場。
盡管電影已看多遍,電影裏的台詞都能背下來了,可是,每次放電影照樣場場不落。其實,電影看不看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眾人聚會的機會,給平日單調的生活提供了豐富的養料。各種小道消息、家長裏短的事經過一場電影出來,變得有了滋味、鮮活、生動,被各家帶回飯桌上、枕頭邊津津樂道很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