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配合到這個份上,他竟然沒有住口的意思:
“怎麼了?莊凝,男人呢,你千萬不能給他壓力。不說遠的,還說你們寢室,另外一個小姑娘,咱們班的,謝什麼來著?就挺好的,舒服。”
您裝什麼啊,還謝什麼來著,謝你一臉的春情萌動——話頭繞了半天,在這兒等著我。我不接話,他果然跟著,狀若無意地問:“她有男朋友沒?”
駱婷這會兒走進來:“討論什麼呢你們倆?”
這個男同學一向有點怵她,打著哈哈道:“我在以男人的立場,給莊凝一點意見。”
“男人?就你?”駱婷打量他一下:“啥時候不伸手問父母要錢了,再自稱男人吧弟弟。”
對方無語,接著挺沒勁的笑一笑:“算了,男女差異,不說了。”
駱婷轉過臉來對我:“莊凝,我找你呢。”
“怎麼了?”
“院元旦晚會的事兒,拉讚助策劃書,你後天之前給趕出來。”
她所說的這場晚會,官方撥付一半款項,剩餘的自行解決。辦公室的蘇老師去院裏爭取完回來,挺和藹地說,沒辦法,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姑娘們,考驗你們的時刻來臨了,那什麼,任重道遠啊。
策劃書真不是問題,這麼多年學生做下來,紙上談兵的事兒誰都會,問題是這些美妙的構思,資本家們會不會配合我們完成它?心裏沒底,我向過來人駱婷請教,她說,哎,逮一筆是一筆啦,逮不著也不花費什麼成本,一堆廢話而已。
於是乎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上頭列出企業名錄,我們按圖索驥,一間間找過去。資本天性是逐利的,這話一點沒錯,任你口吐蓮花,見不著實利,人家不掏錢就是不掏錢。
我一遍遍強調:“我們做過調查,本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生源來自本市,他們的家長作為主要消費群體,貴公司這是以最小的廣告投入,得到最大的收益。”
實際上呢,誰有空做什麼調查,信口開河又不征稅。
對方通常是散漫地笑一笑:“小姑娘,你說的很好,不過呢,讚助社團活動這個事兒我們以前也幹過,收益嘛,實在點跟你說,基本是沒有的,就當做善事了——但每年不光你們一間大學這樣,我們是盈利性企業,吃不消的。”
最慷慨的是一間服裝廠,讚助了30套舞蹈隊服,要求冠名權。我一翻它們商標名,立刻汗如雨下——難不成叫“誘惑”之夜法學院大型元旦晚會,大佬,你靠譜點能死嘛。
這一周下來,我嘴上都起了泡。那天剛回寢室,就看見曾小白幾乎把謝端擠到牆角:“端端,咱們這一個寢室的,這個胸罩,我進價賣給你。”
我挺累的,於是倒了杯水,在旁邊聽她忽悠。
“你看這個,罩杯調整型,端端,我跟你說啊,女人要是不趁年輕多調整,你知道不,到你年紀大了,胸部會掉到肚子上哦!”
“啊?”謝端一張小臉憋的通紅:“不會吧。”
“怎麼不會。你到時候,一低頭,你看,就這麼。”曾小白姿勢誇張的做了個捧胸的動作:“一甩,一甩,能扔到背後去。”
我差點一口水噴出來,這個神棍。
“端端,你看,你今天要是不買,就是不給我麵子。”
“嗯……”謝端瞥瞥我,無奈地問:“多少錢?”
“300。”
我實在聽不下去,謝端去掏錢包時我過去按住她的手,轉頭對曾小白說:“你別欺負她。”
曾小白臉上掛不住了:“我普及科學呢,我怎麼欺負她了?”
“你科普?你整的比奧姆真理教還嚇人你還科普?300?你改明搶好了。”
“好牌子都這個價,你懂不懂?”
“好牌子?”我拎過來瞧一眼:“巧了,這個廠家讚助了咱們院的元旦晚會,我去找找他們,不要多,120塊批發給你,你考慮一下?”
曾小白眉尖鬥成一團,正要發作時,謝端那邊已經抽出錢鈔遞過去:“算了算了,我買,大家都是室友嘛。”
“你買胸罩的?買室友的?”我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覺得自己這趟閑事管的冤枉,鬆開她,拿過水瓶就出去了。
這事有淵源可循,我跟曾小白,互相看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
那麵窗簾開始,後者就表現出與她的專業貼合的天衣無縫的特質來,我們寢室從風扇到電蚊香,到個人的護膚品,都來自於曾某的兜售,她管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究竟是這些小玩藝兒還是我們被她算作肥水,她就沒明說了。
如果不是這些東西三天兩頭出質量問題,誰也不愛多跟她計較,她的商業信譽按照蘇瑪的話來說,就這麼從藍籌一路看跌,到了眼下,已經差不多是垃圾。
我作為女生寢室313的一室之長,已經忍她夠久。這位姑娘,要是同時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和見好就收兩條固然好,懂得一條我們也足以息事寧人,可她偏不,我打開水的時候她侯在旁邊,當著一走廊來來回回的人,聲調很高:
“莊凝,擋人財路等於殺人父母,你沒聽說過?”
周圍人都在看我們,我忍住把開水潑到她臉上的衝動:“記得我上次說過什麼?那個電話分機要是再出問題,你就別再向我們推銷任何東西。”
“那個壞了,能怪得著我嗎?再說我是賣給謝端東西,又不動公款,你手伸這麼長管什麼管?”
“我就管了,怎麼著吧。”我被她惹翻了:“我告訴你,我說不買,就不買。”
“嗬。”她冷笑:“人家聽你的不?”
謝端正在收拾衣櫥,手裏拿著那件剛買的內衣,我過去直接對她說:
“把這玩意兒還給她。”
謝端看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我幹脆自己拿過來,扔給曾小白:“錢。”
“你說還就還,你誰啊你?”
別以為女孩子是溫和的動物,針鋒相對起來,非常厲害的,我和曾小白都是恨不得把對方咬碎的表情。
而謝端在一旁,我偶爾一瞥間,發現她臉上的神情很有點不同,是把嘴唇微微抿起來,眼神往裏一收,狀若對她麵前這一團亂和兩個潑婦的莫大隱忍——隨便你們怎麼鬧,她那邊都寬容了再說。
這是我在這個小女孩麵容上,頭次見著這樣,成年化的線條。
鬧到最後,曾小白還是把錢還了回去,她從那一刻起就冷著一張臉,但凡寢室裏誰有事問她,她就冷笑一聲,問你們寢室長去唄,或者,我就一平頭百姓,我說得上話麼?
一直到了第二天晚上。蘇瑪問了一聲:“曾小白,你不洗澡,我洗了?”
她立刻借題發揮:“您別啊,萬一有人還沒洗呢?您這不是犯上嗎?”
我當時在寫作業,聽了這話,從書桌邊站起來,走到她跟前:
“你再說一遍。”
她懶懶地修指甲,笑笑:“幹嗎呀幹嗎呀?我尊敬您哪寢室長大人。”
我說:“很好。”
說完我就拿過桌上的話機,一把拔掉電話線,往地上一摜,塑料一片片飛濺開。
曾小白本能地往後一縮:“你幹嗎?”
我不說話,把旁邊的櫃子拉開,裏頭一堆待修的雜物,都是她在宿舍推銷史上的傳奇。我不緊不慢,一件一件,在她麵前摔個粉碎:
“你不是尊敬我嗎?——你別躲啊,我就是給你觀賞的呢。某些垃圾,看著礙眼,消失一樣就省一點心——你說對吧?”
她臉色發青,站起來要走:“你神經了,我不跟你計較。”
我伸手攔住她:“現在,別說我不給你表達意見的機會,你是願意過安生日子呢,還是繼續這麼折騰呢?隨便你,我奉陪。”
曾小白當時沒表態,但從那過後,最起碼我在場時,她的確要收斂一些。
我爸說過,惡人還需惡人磨,就這麼一回事。我不是東風也不是西風,不想壓倒誰,但是她這樣一而再三,就怪不得別人不肯忍讓。
但別以為我是輕鬆的,吵架真是特別傷神的一件事,我神經衰弱了整個晚上。曾小白那邊翻的也厲害,半夜裏我終於熬不住爬下床,到陽台鬆一鬆筋骨,舒口氣。
十二月中的天氣已經非常冷,我們三樓裝著鐵柵欄,把外頭晦暗不明的夜隔成一小段一小段,其中一段裝著對麵男生宿舍的一個窗口,燈光全熄,我盯著它看,卻覺得心裏很溫暖。
“莊凝。”
我被嚇了輕微的一小跳,轉頭看見謝端站在我後邊。
“今天的事謝謝你。”她安安靜靜地說:“很少有人能這樣為我。”
我看著她,覺得自己活像一個彪悍的男人:“不客氣。”
“嗯,你那個男朋友,就住在對麵是吧?”
“他不是。”我重申。
她露出一點點狡黠的,卻完全不討人厭的笑:“真的嘛?”
“目前還不是。”我收斂心神,拍拍她:“冷,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