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兒子當時正在東方中學上初二,自然不願置身事外,也想革命。可兒子要革命,革命卻不要他。一開始申請參加紅衛兵就碰了壁,後來上街破四舊也不準他去。東方中學毛澤東主義紅衛兵司令、高三學生聶鬆林很明確地說,他是黑五類,在沒和自己的反動家庭劃清界限之前是不能參加造反行列的。兒子真傷心,在家裏哭過,在學校裏哭過,還在語文教研室門口貼出大字報聲明,宣布和家庭脫離一切關係。但都沒用,革命不相信他——就像當年革命不相信司徒效達和方碧薇一樣。

兒子在絕望下采取了極端行動。把至少三枚毛澤東像章血淋淋別在胸前的肉上。咬破手指寫血書。在血書上說,他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心中隻有黨,隻有毛主席,為了黨和毛主席,就是親手去鎮壓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這樣的反革命,也決不手軟!

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聶鬆林這下受了感動,在自己的司令部召見了鬧鬧,對他說,忠不忠看行動,我們要看你拿出進一步的行動來。鬧鬧立即答應拿出行動來:親自帶著紅衛兵到自己家裏抄家。

兒子的毀滅就這樣開始了——從1966年秋天的一個很平常的早晨,從他帶著一大幫腰紮銅頭皮帶的小將衝進自己家門時就無可逆轉地開始了,從那時起,司徒效達和方碧薇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兒子,世間多了個喪失人性的革命瘋子……

事過這麼多年,司徒效達依然記得很清楚,兒子站在他麵前時,他是怎樣的感到恐懼。許多年前那粉紅的一團變成了一個讓人不可思議的怪物,怪物手裏拿著斧子,先砸了剛買來的新自行車,說自行車是糖衣炮彈;接著,把家裏的所有花盆也砸了,還敲碎泥土,查看裏麵有沒有微型發報機;最後,又在那幫紅衛兵目光的鼓勵下,要當著司徒效達和方碧薇的麵宣讀一份和自己反動家庭宣戰的《鄭重聲明》。

司徒效達怕方碧薇受不了兒子惡毒話語的刺激,就好言好語地對兒子說:

“鬧鬧,聲明就……不要念了吧,我……和你媽都知道你和我們劃清界限,向……我們宣戰了……”

兒子眼一瞪:

“為什麼不要念?我就是要當著大家的麵再次表明自己的忠心!我就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我是黨的孩子,不是你們的孝子賢孫!”

司徒效達說:

“這事大家也……都早知道了,你在學校貼過大字報的,再說,我和你媽也有文化,你就讓我們自己看吧!”

司徒效達想從兒子手中拿過《鄭重聲明》。

萬沒料到,兒子竟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又在他身上踢了一腳,嘴裏還罵著:

“司徒效達,你這個混帳反革命,到現在還要阻攔我的革命行動?真是癡心妄想!”

站在一旁的方碧薇哭了,撲過去抓住兒子的手說:

“你……打你爸?那好,你……就先打我吧!”

兒子真就抬手打了自己母親一個耳光,打得方碧薇歪著身子站在兒子麵前,差不多傻了……

司徒效達忘不了,正是在這時候,住在隔壁的工人師傅李四民看不下去了,從家門口走過來,一把揪住鬧鬧的衣領說:

“革命就興打爹打娘了?把你爹扶起來!”

鬧鬧不幹:

“他不是我爹,我沒有反革命的爹!”

李四民把鬧鬧的衣領揪得更死:

“你就有個反革命的爹,這沒辦法!今天你不把他扶起來,我就打死你這個不通人性的東西!”

鬧鬧依然堅持著:

“他不是我的爹,我的爹娘是黨和毛主席!出身不可選擇,道路可以選擇,我選擇了革命道路,就沒這種爹娘了!”

李四民一拳打到鬧鬧臉上,鬧鬧栽倒在地上連聲高呼“毛主席萬歲”。

直到這時,紅衛兵們才幹涉了,團團圍住李四民,問他是什麼出身。為什麼破壞鬧鬧的革命行動。

李四民眼一睜多大:

“啥出身?老子三代工人!現在也是機車廠工人造反司令部副總指揮!”

“那你就該支持鬧鬧,支持我們!”

李四民哼了一聲:

“劃清界限我支持,打爹罵娘我不支持!他爹娘再反動,也是屎一把、尿一把把他拉扯大的,不容易拉扯大的!今天我還得當著你們的麵和他說清楚,日後我要再見他敢碰他爹娘一指頭,照樣要教訓他!”

鬧鬧抹著嘴角上的血喊: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紅衛兵們也一起喊: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