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兒子取名鬧鬧,剛生下來時粉紅一團,濕淋淋的,柔弱可憐,很難讓人聯想到生命的尊嚴,族類的繁衍,事業的承繼等等博大精深的問題,倒是會讓人毫無道理地生出羞慚感來。這感覺挺怪,事過幾十年後司徒效達還弄不明白他為啥要羞慚?是因為在那粉紅的一團上窺見了和自己相關的生命秘密,覺得不好意思?還是當時就看出了這小生命未來命運的不祥?

粉紅的一團很響亮地哭,司徒效達從這固執而響亮的哭聲中認識了兒子。兒子是在半夜裏出生的,為了迎候兒子的出生,他披著件軍大衣在華東軍政大學醫院守候了整整7小時。在那7小時裏,他焦慮不安地在醫院走廊裏來回踱步,還平生頭一回抽了煙。當產房裏傳來了兒子的第一聲啼哭,他衝進產房,看到一個年輕的護士倒提著兒子,在兒子屁股上輕輕拍打。

羞慚感正是在那時產生的,護士把粉紅的一團捧過來給司徒效達看,並向他道喜時,他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出來,甚至沒敢正眼去看護士。世界在那時刻一下子變得很靠不住,什麼都像幻覺,就連眼前粉紅的一團也像幻覺。許多年後——好像是1964年,當司徒效達從勞改農場出來,到郊區運輸隊拉板車時,曾和坐在板車上的兒子說過,當時的一切真像做夢,他根本沒想到這一團對他和方碧薇意味著什麼。

1964年的兒子已不再是粉紅的一團了,兒子13歲了,生了個大大的頭,和一副長長的身子,上小學六年級,站起來腦袋已超過司徒效達的肩頭。司徒效達拉板車,每天從城外把建築用的黃沙、石子一趟趟往城裏拖,兒子放學後就在東關路口迎他,用一根麻繩幫他拉車。

那是司徒效達和兒子一起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13歲的兒子在默默無言中過早知道了人生和人世的艱難,在從粉紅的一團向瘋子過渡的過程中,呈現出了為人子者的全部善良和美好的天性。

那一個個夏夜和秋夜是值得司徒效達永遠記住的。

記憶中的夜空中總有那麼多星星,總有那麼多好看的月亮,還有許許吹拂的風和隨風飄旋的枯葉。他和兒子並肩拉著車,把汗水和希冀灑滿鋪著細砂石的路麵。工作是計件的,拉一車料給一張工票,月底憑工票結帳,不分白天黑夜地幹,一月可以掙到一百多——那時的一百多可是個大數目呢。他和兒子往往就在夜晚的星空下,很開心地算帳,算這月能掙多少,下月能掙多少,錢夠不夠3口人吃飯,外帶給方碧薇治病補充營養——那時方碧薇患肺結核正住著院——還有,啥時才能存夠156塊錢買輛“永久”自行車。

正是在星空下答應給兒子買自行車的。也是在星空下輔導兒子完成六年級大部分功課的。如果記憶沒欺騙他的話,自行車好像是作為對兒子六年級好成績的獎賞答應的。答應以後,兒子真興奮,臉都漲紅了,很激動地說,他要馬上把車子學會,等媽媽出院,他就能騎車子去接媽媽了。

然而,自行車在以後的兩年一直沒買成,不是沒錢,而是買不到。1966年,當自行車真的買來時,兒子卻把它砸了,是用一把劈木材的斧子砸的。兒子不但砸了那輛車子,也砸碎了司徒效達和方碧薇的心……

司徒效達常想,如果生命的腳步可以在人生的某段路程上多停一會兒該多好,那麼,為了1964年任何一個和兒子共同度過的夜晚,他都願付出10年的生命代價。

在那些夜晚,兒子不是走在他的身邊,便是坐在他的車上。他和兒子講他們那代人的人生故事:關於他自己,關於方碧薇,關於他和方碧薇共同擁有的緬甸,共同擁有的軍政大學,兒子入迷地聽著,許多路途就在這述說與傾聽中被遠遠拋到身後。

有時候,他和兒子還會停下來,在路邊的河溝裏捉魚,捉青蛙,用一片浸著苦澀的歡笑聲驅走白日一天的勞累……

兒子那時真懂事,還一次次拉過他。兒子知道他累,知道他心裏苦,就讓他躺在滿是沙石渣的車上,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要他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

兒子拉著車在黑漆漆的路上唱歌——

我們新中國的兒童,

我們新少年的先鋒,

團結起來繼承我們的父兄,

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

每每聽到兒子天真的歌聲,司徒效達不知咋的總想哭。那時他並不知道後來會有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他想哭不是為自己,是為兒子,為兒子注定黯淡的前途,這裏麵潛藏著的除了深深的父愛,再沒有一點別的了。兒子歌聲中隱含著的倫理悲劇和時代悲劇的因素,司徒效達一點都沒看出來。

當然,就是看出來,司徒效達也沒辦法,兒子不是孤立的存在,兒子是自然的人,更是社會的人,社會上風行的倫理道德是一定要影響兒子,改變兒子的,這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論是司徒效達還是方碧薇,做為個人都不可能和一個時代對抗,該來的一定要來,該變的一定要變。

變化在1966年夏天突然來臨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紅衛兵運動興起,小將們真格“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戴著紅袖章從學校走向了社會,“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司徒效達和方碧薇都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讓自己的學生拉到街上遊了街——這年二月,司徒效達已摘了右派帽子,重新分到東方中學做語文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