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應先生是我的遠房叔叔。我很小的時候在老宅子見過他。那時,父親還很善飲,常常在家裏宴客,平常菜蔬經他調理,就變得十分可口,總能得到客人們的稱讚。
紀應先生是在一個春天的上午來到我家的,他的樣子很醜,黑臉,長發,一口黃牙,笑起來非常爽朗,衣衫也隨著不停地抖動。他個子不高,奇瘦,眼睛小得不細看如同皺紋,鼻子卻大得十分頑皮。
“二哥,您還認得我嗎?”
他說話的聲音若空中樓閣忽來風。
父親當然不認識他了。因為他們已經三十幾年沒見麵了。也就是說,從父親少小離家到現在,這是他們僅有的一麵。互敘了身世,自然十分親熱。父親急急地叫我,讓我給叔父行大禮,我扭捏地站在那裏,說不清為什麼哧哧傻笑。
我不否認從一見麵我就很喜歡紀應先生。
他很能說,而且,他說每一句話都那麼具有傳奇色彩,那麼引人入勝。我記得紀應先生來我家那天,父親特意去副食店買了許多吃食,很少吃肉的他還買了一塊五花三層的豬肉,一定要烹一個紅燒肉給大家。說是大家其實不過就我們三個人,酒菜停當之後,父親和紀應先生各吃了三杯“德惠大曲”。
這是我們家鄉的一種白酒,度數極高,入口醇香,不能言表。
酒杯放定,開始說話,於是,我,一個八歲的孩子,知道了許多人間的雲長霧短、雨散風合。
說白了,紀應先生是一個大夫,但我更樂於把他想象成一個巫醫。
他專治我們家鄉的一種怪病,一種瘋病,現代醫學解釋這種病是精神病的一種,而我們家鄉那一帶,稱得這類病的人是讓黃皮子給迷住了。
我在老家的一個鄰居,一個很漂亮的農家女孩,因在墳包後撒了一泡尿,之後,就給黃皮子迷住了,瘋瘋癲癲不能自已。時好時壞,亦癡亦狂。有一次,她當街把衣服脫光了,七八個男人摁不住她。男人說,她力大無窮,撥弄他們像彈棉花一樣。
這大概算一種佐證,也就是說,確有黃皮子迷人一說,不然她一個弱小女子,如何能有這麼大的本事?
紀應先生就是專和那些樂於迷人的黃皮子作鬥爭的!
他祖上幾代專事此業,隻要瘋病未犯過三次的,他都有辦法治過來。他祖上傳有絕活,叫鬼門三針,即在頭上、喉間、襠下三個大穴下針,針針刺要害,一有偏失,就會針到人亡,故稱鬼門三針。
他講了一個故事。
說有一個中年婦女,好端端的,突然說開了胡話,聲音尖細而怪異。她說,自己叫黃翠花,從遠方來投親,路過這裏,腹中饑餓,想吃點高粱米水飯,吃點辣椒醬,如能滿足,十分感謝。
言罷,倒在床上開始抽風,麵色青黃,眼白上翻。
有明白人說遇到黃仙了。一邊急急準備食品,一邊悄悄差人去請紀應先生。
一小時又一刻鍾,紀應先生飛馬趕到,聽人說,那婦女已經吃掉四碗高粱米水飯,狼吞虎咽之狀態,絕非平常之態。
那婦女說:“吃飽了,我也該走了。”
紀應先生卻早已掐針在手,健步如飛,口中大叫:“畜生,你往哪裏走!”
眨眼之間已下兩針,喉間一針已經頸後透出!
脫下婦女褲子,紀應先生下了第三針。之後,分開眾人,衣衫獵獵生風,直奔後院,在房簷下正撞見那黃皮子,仰麵朝天,似被釘在地上一樣,嗷嗷慘叫,卻動彈不得。
大家無不嘖嘖稱奇。
聽紀應先生講,他家和黃皮子已鬥了幾代,終結都不是很好,所謂醫人難醫己,幾代人了,最後也都得瘋病,迷迷終日,鬱鬱而亡。
“你不害怕嗎?”我小聲地問。
“哈哈哈。”得來的是紀應先生的大笑,他那麼開心,那麼暢然。
人是人,仙是仙,正是正,邪是邪。自古人仙之爭、人鬼之爭凡例很多,但邪不壓正的故事也舉不勝舉。紀應先生離開我家的時候,輕輕撫摸我的頭,意味深長地笑了,他這個笑很慈祥,讓我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