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盤腿坐在樓板上,覺得月亮離我們很近。
他說:“掛鋤了,雨也就追來了。”
他把鞋脫下來,一下一下地清除著鞋底的泥巴。
他說:“一掛鋤,她就出嫁了。那家來了拖拉機,把屯子裏的道壓出了兩條車轍。”
他還沒有忘記她。
他說——那是很小的時候的事了,而我也是參與者——也是掛鋤的季節,我們三個人相約著去旱河邊撈魚,天空下著蒙蒙的細雨,河水裏的氣泡連成了一片。他說——我們要過到河的那邊去,好像那邊的魚更多。
小表哥先背我,然後背她。
回來的時候也是一樣。
小表哥說:“她在我背上的時候,我就想,長大了,讓她給我當媳婦。”
小表哥說:“我聽見她的心跳,像打鼓一樣。”
那以後,他們就不說話了,都有了心事似的。
小表哥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紅紗巾,輕輕地係在避雷針上,風吹來,紗巾輕輕地飄揚起來。紅紗巾,黃月亮,像詩歌一樣,是我所喜歡的意境。
小表哥說:“今天是集市,上車前就買了。”
他說:“掛鋤了,她就走了。我沒有出門,但在心裏送了她。”他擦了一下眼角,又說,“想給她做點事,可我又能做什麼?”又說,“今天應該是她回門的日子,我一早就跑出來了。”
我的心突然很疼。
那時,我正暗戀一個女孩,她生活在距我很遠的另一個城市,但是對有愛的人來說,距離永遠是不存在的,五個小時的車程又算什麼呢?半夜登車,靠在車座上昏昏欲睡,夏天很熱,冬天很冷,可是,熱也好,冷也罷,隻要人在路上,心裏便無限地安穩。想一想,我還是喜歡夏天的,夏天的夜晚很短,淩晨三點多一點天光就放亮了,人隻要置身在光亮裏,內心的恐懼就不知不覺地消散了。
火車咣咣當當地響。
出了車站,穿過彎彎曲曲的街路,守住她家必經的路口,一心一意地等待。她出來了,推著一輛自行車,輕輕撩一下裙子,然後就騎上車子走了。
遠遠地看著她,內心非常知足。
太陽升起來,照在臉上很暖。折身進了一家小酒店,就著早餐喝白酒,一喝一上午。中午,她回來了,一個小時後,又走。我依然喝酒,一喝一下午。傍晚,她回來了,回來後便不再出來。於是,我知道,我該走了,我度過了對於我自己來說最有意義的一天。
還是在車站,每次火車起程,我的眼淚就會流下來。
所以,我對小表哥說:“我懂。”
小表哥開心地笑了,說:“隻有你懂。”
月亮垂直地照下來,我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就是這樣。
這麼多年了,月亮垂直地照下來,我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第二輯 友誼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