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紙上談兵”的來曆(1 / 1)

“紙上談兵”的來曆

品史

作者:馬伯庸

“紙上談兵”,是一個婦孺皆知的成語典故。這個成語流傳非常廣泛,但如果仔細想想,它卻存在一個致命的矛盾。

趙括活躍於公元前二世紀的戰國時代。而紙這種東西最早出現,是在西漢初年,就算趙括再誇誇其談,也隻可能是簡上談兵、帛上談兵。那麼紙上談兵這句成語,到底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又是怎麼和趙括發生聯係的呢?

關於趙括最詳細的記載,是《史記》中的《廉頗藺相如列傳》,裏麵沒有提及任何紙、簡或者談兵的字眼。此後曆朝曆代的人對趙括的評價,主要體現在兩個修辭元素上。

一是“讀書”。比如藺相如對趙括如此評價:“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勉強算是最接近“紙上談兵”意象,但載體不是紙,而是書。

一是“談兵”。徐夢莘在《三朝北盟會編》提及種師道時,稱讚其是“持重名將”“不以口擊賊者”,馬上後麵接了一句“昔趙括論兵,其父奢不能難,而奢謂括必敗”。把“空口”和趙括建立起了聯係。

但這些修辭,始終跟紙沒什麼關係。

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所謂“紙上談兵”又是怎麼回事。

“紙上談兵”,是把“不切實際”的抽象意義具象化到“紙上”。北宋晁說之有一首《悲秋》:“自笑一生成底事,元常筆禿卻談兵。”詩中雖然沒提到紙,卻用了“筆禿”來和“談兵”做對比。在晁說之這兩句詩裏,已經隱隱約約地完成了“紙上談兵”的結構設計。

要到南宋,《朱子語類》裏曾有教誨:“專做時文底人,他說底都是聖賢說話。且如說廉,他且會說得好;說義,他也會說得好。待他身做處,隻自不廉,隻自不義,緣他將許多話隻是就紙上說。”朱熹把這種說一套做一套的行為,稱之為“紙上說”。同一時代的呂祖謙,也有類似的說法:“論者講論之謂,若不講論,隻是紙上說。”

雖然呂祖謙說的和朱熹是兩個事,但兩人不約而同地使用了“紙上說”,使其明確具備了光說不練、不切實際的貶義。

元末明初有一位大儒叫做劉如孫。在他的《湘南雜詠》裏曾寫過這麼兩句:“鄂垣僅有湘南地,朝野猶誇紙上兵。”“紙上兵”第一次出現在中文之中。

劉如孫開了這個先河之後,有明一代,“紙上兵”的用法頻頻可見,在這一時期,還衍生出一個變化:“書生談兵”。黃克纘的《數馬集》說:“書生談兵,不過紙上空言。”清代這種用法就更多了,如華長卿有詩:“挾策休談紙上兵,鬢眉豪氣尚縱橫”。等等。

誰先把“紙上兵”變成“紙上談兵”,已不可考,但大抵在雍乾之間。目前能看到的“紙上談兵”最早記錄,都在這一時代,比如乾隆亦有禦批:“觀其摺奏情詞。不過紙上談兵。其於實在機宜。未必有當。”《紅樓夢》七十二回:……黛玉湘雲二人說:“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可見這句話在雍乾之間已成為習語,從皇上到文人都用得不亦樂乎。

“紙上談兵”和“趙括談兵”,各自有各自的發展路徑。兩者雖然略有淵源,但始終並行不交。它們之間,隻有一個“書生談兵”的用法,勉強可以作為聯係交集。

“紙上談兵”和“趙括談兵”的第一次正式見麵,差不多要到晚清那會兒。朱雲錦的《豫乘識小錄序》:“……則尤為印板兵法。無異趙括之讀父書。”

所謂“印板兵法”,其實是紙上談兵的另一種表達,朱雲錦讓兩者發生碰撞,趙括紙上談兵,已隱隱要現出身形來。

同一時代的沈葆楨,也加了一把火:“以武鄉侯之謹慎圖功,尚因輕信馬謖而至街亭之失;他若趙括能讀父書而陷長平。昭遠自比諸葛而失金蜀,殷浩人稱奇士竟至一敗塗地,房琯自誇車戰不過紙上談兵。”

沈葆楨把趙括、馬謖、殷浩、房琯四個歸為一類,認為他們都是誇誇其談實戰無能之輩,將其統稱為“紙上談兵”。這就幾乎是在趙括和紙上談兵之間畫上等號了。

從此之後,“趙括”慢慢地和“紙上談兵”相互融合,最終形成固定搭配,廣為人知。究其本源,可以說是“趙括談兵”和“紙上空談”兩組不同語意在晚清交會的結果。

周文燕薦自《南都周刊》2015年第15期